【表演科】意外

晋江未西归《表演科今天也想与侦探同归于尽》的三创文

If:神谷若菜决定去死

纸片人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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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谷若菜从公寓里醒来。


【还要很多很多钱,才能还上死去的父亲的债务。】

随后,她马上想起,她早已摆脱债务了。


这是一个萦绕将近半年的诅咒,傍晚起床后,这些想法始终占据着她的脑海,提醒着她,今天,她必须去工作。


她一直没有习惯轻松的生活,持续地累积着金钱。


贫穷早已在她的身体里扎根,她用知名的大牌和精致的妆容包装着自己,就像商品一样出卖着自己,去赢得瞩目的赞美和爱,内里则是一具空壳,不论怎样敛财,她都无法修复贫穷留在她身上的烙印。


她像往常一样在镜子面前勾勒那道长长的眼线,用粉底遮住黑眼圈,用遮瑕膏修复着细节,她的长相不算出众,但她善于用化妆品弥补不足之处,让这副皮囊呈现一张伪装的脸。


神谷若菜希望有一天,她能够以这副模样死去,永远也不用显露真实。



她去见了中江大贵。半年前,她在夜蝶夜总会做陪酒女郎时遇到他,当时她满脑子里只想着尽快还债,这个好骗的制药研究员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很快就被她的小伎俩迷得走不动道,挥洒金钱的手段极为慷慨,与他的私会发展得顺理成章。


中江大贵一喝醉酒,就会倾倒苦水,往她身上发泄。他在醉酒时不知不觉说出许多可怕的事,他说开发的药品成分,他说申请项目的流程,他说那个被他杀掉的恩师。


神谷若菜想,她在和一个杀人凶手睡觉,可他身上的泪水比血腥味还多。男人卑劣起来,喜欢找尽一切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过错推到其他人身上,懦弱无耻得令人发指。这样的男人口口声声会和她结婚,但他给她的永远不会是婚戒,只有一捆捆的钞票。


在这个恶心的世界里,钱能将世间万物私有化,钱能占有富士山,钱能走私武器,钱能换取知识,钱能买下肉体,钱能将他人的人生捆绑住。钱是最可靠的,但又最不可靠。钱能背叛它的主人。



她像往常那样陪完中江大贵,清晨返回自己的住所。


那天早晨,她在电车里注意到一个男人。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黑头发,皮肤苍白有些混血特征,长相俊朗,却不苟言笑。他身着黑色的夹克,里面是黑色的V领衬衣,黑色的长裤包裹着修长的腿,黑色的名牌皮鞋锃亮。男人一身黑像一个醒目的记号,定格在花花绿绿的背景里,她一眼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他。


电车即将到站前,男人忽然有所察觉抬头,双眸越过数个人头,准确地看向她——不带一丝慌张,反倒一副坦坦荡荡又极为淡漠的神色。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颀长的身影就消失在涌入的人群中。


【看到他好像一场意外。】

她在日记里写下对他的第一印象。


神谷若菜第二次遇见那个男人,是在一周后的一个雨天。他们在同一公交车站前等待班车。她在伞下打量着这个男人,他依旧穿着一身黑,宽肩细腰,身材极好,量身打造的西装外套没有扣上,露出内里结实的肌肉,让她想到影视剧里表面西装革履实则训练有素的杀手,只要他想,随时能轻易扭断她的脖子。


公交车迟迟不来,他看了看手表,黑色的手套与袖口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部,同他的皮肤一样苍白,他又摸出一包烟,漫不经心地点火。


他抽这个牌子的薄荷烟。神谷若菜想象那些烟如何侵入他的肺部,就像穿过枝繁叶茂的灌木,层层曲折。


雨很快就停了,男人最后叫了计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若菜姐,昨天那个和你一起等车的帅哥是谁呀?”

网吧里的打工姐妹笑嘻嘻问道,一边擦台子一边隔着玻璃窗看那个熙熙攘攘的车站,她们是这个新宿站边的网吧的长期住客,她们半工半读,周末靠援交还大学的助学贷款。


神谷若菜看向那个瘦弱一些的妹妹,她每天只吃两顿饭,通常是面包,或是米饭撒上紫菜盐应付,用店里的免费饮料打发肚子,可她还在为减到90斤以下找到男友的目标全身心努力。


“不是什么人。”她说,“那只是一个意外。”


“欸?你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不像若菜姐。”

姐姐笑道,“我还以为若菜姐看上他了呢?”


“怎么会呢,搭讪男人只是工作需要,要和业余分分开的。”

她说,“而且,我讨厌优柔寡断的男人。”


那人无非是一个上流阶层的社会精英,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她第一眼就感觉,他也是漂流于此的异乡人。他在这里没有真正的家,他每次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像个冷眼旁观的过客,随时可以不辞而别。


东京是庞大的告别之都,从来就没有远行之子的容身之地。


她还保留着现金的习惯,她永远也不会对钱产生安全感,她把身上的钱给了网吧的那对姐妹,转身离开。


乌鸦在她背后的电线上叫。它们并不怕这座水泥钢筋森林里的人。



神谷若菜想起自己被父亲带到儿童福利院的那一天,福利院外面有一片森林。那个男人是个优柔寡断到极点的人,他松开她的手,上车前回头看了她很多次。车子发动后,她才反应过来,她企图穿过森林追上他,但是天色愈暗,她很快迷失了方向,等精疲力竭回过神来,只见头顶黑色的乌鸦落了一树,用令人生寒的眼珠俯视着她,它们从不起飞。


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长大离开福利院后,她去了东京。新宿车站作为容纳东京庞大客流量的交通枢纽,附近到处是可以打工的繁华店铺,每日林林总总的人穿梭其间。从车站西侧走,有条通往商业区的地下通道,布满用纸箱堆叠的“屋子”,肮脏、贫穷爬满流浪汉和乞讨者们的脸,他们过着与地上迥异的生活。她恐怕找不到比这里更庞大的游民聚居区,穿过这里,几分钟就可以览尽某些人的一生,就像穿过那片森林一样漫长。


她曾经也是东京的漂流一员,她在地上24小时的咖啡店、快餐店睡过,她见过早晨的东京,随处可见呕吐物、避孕套、醉酒汉、皮条客,不夜城歌舞伎町是东京最庞大的风化区,在这里从事服务业来钱最快。自平成年代《风营法》颁布后,性产业消失在那些光鲜明丽的店铺后,有条不紊地转移到地下或线上,应召女郎们不再明目张胆,她们会暗中接受外派到顾客提供的宾馆去。经济进一步下滑的时代,非正式零工的时薪日益缩减,通宵上班的性工作者、黑色产业链与日俱增,犯罪指数逐步上升。


神谷若菜在夜总会结识的第一个友人曾被发现衣不蔽体地死在酒店里,警方以意外草草结案。她只记得她死前一个礼拜,曾拉着她去车站边上的店里做美甲,她有个梦想是成为剧作家,若菜总是看见那双缀着亮片美甲的手闲暇时握笔在纸片上沙沙写着,纸上编织无数她构思的剧本。


友人死后,若菜会到网吧里替她整理那些文字,但每个故事都虎头蛇尾,未完待续。


【现实就和影视剧那样荒谬。】她在日记里写。



同其他人相比,她觉得自己迄今为止的运气还算不错,中江大贵只会带她去廉价公寓,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有着一个相对干净的社交圈,他埋头于他的研究,并不向她索取更多的爱,他满足她的物质需求,就像包养一只宠物。但运气总有一天会用完。他的精神状态在走下坡路,他开始自言自语,开始患得患失。


当中江大贵伏在她身上说爱她时,她总是嗅到一股腐烂的味道,缠绕他们彼此,他们像两具森林里的弃尸,黑黝黝的森林像巨大的乱葬岗,密不透光。


中江大贵和她的父亲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会把爱放在口中、行动中,随意施舍,最后逃开。这么多年,爱变成盘踞在森林里的黑鸦,发出凄厉的叫声。


在秋月高照的夜晚,在药物腐蚀胃壁的夜晚,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晚,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两次偶遇的男人。那个与这座城格格不入的男人,身上拥有一种魔力,将周围糜烂绚丽的时刻还原成黑白的静止片段,他身上有种死亡的气味,干净得像森林里的雪松那样清冽,吸引着她。


【他也许能杀了我。】

她在日记里写道,

【这样我就可以干干净净地死去。】


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是那个小女孩,盘桓在森林里。


【我不需要继续等待,我自己就知道从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她又写道。


阿戈美拉汀。赛乐特。特居乐。阿普唑仑。盐酸多塞平。劳拉西泮。


她停药了。业绩短期下滑,但不重要。她维持着所有的光鲜外表,等待着肉体的衰竭,她在粉蓝交织的夜店灯光下纵情歌唱,成为夜晚最瞩目的存在,她用最甜蜜的笑容迎接客人,在谎言里想着挣回业绩。她必须工作才能忘掉头脑里那些痛苦的悲鸣,消磨掉自己。每当华灯初上,到了营业时间,她总是回头看着这条肮脏的街道,想象这条街起火,想象群魔乱舞,喧闹的音乐化成惊慌的尖叫。只是她没有杀人放火的勇气,她比中江大贵还优柔寡断。


第三周,她穿上她最喜欢的蓝色裙子去工作。


出钟的路线折进昏暗漆黑的后巷,一个穿着遮掩了身材的长风衣、脚着一双Berluti的棕色皮鞋、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候着她。


神谷若菜看着这个匿名寄钱约她出来的男人打发掉她的客人,她认出了他。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天在助她。


他沉默地邀请她,用手臂揽着她,引着她往监控坏掉的地方走。


他们并肩相依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先出声:

“我把钥匙留在住所的门垫下了。”


他的脚步猛地刹住,揽着她的力道猝然加重,他低下头来望向她温和假笑的脸,第一次开口:

“你暂时不用回去,我受到委托,带你去个地方躲一段时间。”


“你很有自知之明,何必多费力气。”

她笑,解救不幸女性的俗烂剧情早就不流行了,何况她根本不需要被救,

“明明杀掉我是更便利的捷径。”


后半句话音未落,她的眼前猛地一花,男人毫不留情地捂住她的口鼻,单手将她摁在墙上。她被他这一下弄得生疼,下意识想挣脱,但膝下被他的长腿卡住裙角,只好老老实实仰望着他,用眼神描摹着他的脸。


那副墨镜此刻微微下滑,她看见了那双银灰的眼睛,月光一般清明,冬天一般冷峻。


他们双眸相交。他眼底惊讶的情绪宛如微澜,蓦地覆灭,恢复了平静,在越发阴鸷的审视下,她的身子因这股打量不自觉地轻微发抖,亢奋感胜过了恐惧感。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这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个男人一瞬的迟疑,让她抓住了这个机会。


下一秒,男人挪开捂着她的口鼻的手,他的膝盖还钉在她的身侧压着她的裙角,防止她突然逃跑。他不紧不慢地摘掉一只手的手套,将手贴在她的脉搏上,她哆嗦了一下,没有躲开。他的视线沿着她的面容游走,仿佛一把匕首在剖析着她的假面。


“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感到脉搏猛烈的跳动贴着他带有枪茧的手,此刻她的生杀大权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上。


“我知道中江大贵做的事,他逃不了。”

她说,“我也知道你在伪装,但无所谓。我等这一刻太久了。”


“你在撒谎。”

他得出结论,

“你的腿在发抖。”


他挪开腿,揽过她发软下滑的身躯,仿佛她是纸人一般轻飘无力,他礼貌地将她扶稳,附耳的话语宛如战栗的音符在她的血管里震荡。


“你是害怕死亡的。”

他没有再多问,或许是早已知道答案,或许是不感兴趣。这个男人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就好像在恪守职责地扮演一个角色,用漆黑的人设把自己包装得密不透风,一点情绪都不愿流露。他使神谷若菜想起友人的那些剧本遗稿里未完待续的角色。如果把人生视作一沓按部就班的剧本,意外是最可怕的变数;如果把人生视作一款抽卡游戏,反倒能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想自由地选择我的结局。”

她说,

“你可以事后向你的委托人报告,就说这是个意外。”


那片寂静的森林垂悬着千万个日夜。她的爱和恨将永远埋葬在黑黝黝的土地下面,乌鸦们不会离开树干。它们盘踞在那里,望着竭力的她,虎视眈眈地等待着腐肉。


而她渴望一种真正的逃离,不是中江大贵施舍的那种逃离,而是彻底从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逃离。她的力量太微薄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敢于和现实抗争的力量。她这个病人已经累了。


男人等待着她改变主意,在他充满威慑力的注视下,她能看到超越一切的存在,她面不改色,与他无声地僵持着。第十秒后,他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他重新戴上手套,摸出一把枪装上消音器。


“杀掉我后,请务必清理掉我的公寓,销毁我的日记和剧本。”

她没有问男人给她的骰子是什么,只惦记着自己留在公寓门垫下的钥匙,不忘叮嘱他。


“如果害怕,闭上眼会好一点。”男人沉默了两秒说。


但她睁着眼睛,不打算闭上,也不打算反抗,她抚摸那支对准眉心的冰冷枪管,就像抚摸久违的情人。


“没关系。”

她说,

“就这样带我离开吧。”


群鸦振翅疾飞。漆黑的羽毛飘落如在下雨,它们仓惶地挣脱森林的牢笼。


威尔·沃克扣下了扳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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