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科】银月白沙之恋(18)

晋江未西归《表演科今天也想与侦探同归于尽》的三创文

《星期六的第24小时》番外3,有一定的前文设定承接(OOC归我)

冲绳半架空群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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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解密章



波照间岛的波涛翻滚,涨潮的海水叹息般没过渔人的浮标。黝黑的海崖影影绰绰地矗立在白沙上,一路向远方蔓延,漆黑的海上,偶尔闪现的缥缈月光如同掩在神龛上的古朴轻纱。

比呼吸还要轻盈的黑暗里,人的歌声则突兀地顺着每个寂静的缝隙攀援,在万籁之中,歌声如一枚清晰的锚,指引着她往更远的终点前进。



月亮最美的时候 是阴历十三的夜里

少女最美的时候 是芳龄十七

从东边升起的月亮啊

请一视同仁地照耀着

冲绳本岛以及八重山诸岛


《月之美》在最高的地方盘桓。


老人觉得,这首摇篮曲,她已经唱了70多年,却从未真正驾驭。

当她在最低的地方哼唱时,恐惧会压在她的舌根,让她形如失去语言的异乡人,被庞杂的记忆放逐;当她在最高的地方哼唱时,死亡的影像会侵占她的思念,让她的大脑不听使唤,每一次,她要花费更多的心力才能战胜自己,找回它的调子。


如此美丽的月夜

今日让我们设宴

寺院的瑶笺 缀着如丝的绢花

黄金之花 请尽情地绽放

心爱的人所住的地方

东边盛开着茉莉花

借着采撷的名义

去探望我的爱人


夏季的香檬已经结果,她在离开前,还是像往常一样到院子里折了香檬枝条插在佛龛的琉璃花瓶里。

时至今日,在春天折下第一枝花的时刻还历历在目,点缀在黑色的秀发间的,有时是小巧洁白的四瓣花,有时是艳丽似火的刺桐,有时是沁人心脾的锥形花冠……年复一年,花谢的时刻总比盛开的时刻要漫长,然而回忆带来的错觉总是令人心神摇曳,更加自欺欺人地相信万古长青的神话。


女儿所住的家旁

掉了条花染的手巾

借着拾取的名义

去探望我的女儿


她在浪潮交织的回音里逐渐步至坡上,迎风往海崖的尽头走。


这里是波照间岛最南端的高那崎,狂涛拍击的悬崖如倒三角从海滩上方突起,没有护栏。


在她的身后,登临高那崎入口的其中一块石碑上刻着一行汉字。

「日本最南端之碑」


据说,在1970年,冲绳尚未结束美军统治时,一位从北海道南下的学生抵达此处,忆起途中种种见闻,望洋兴叹,刻下了这行字。


后来,这行拙嫩字迹背后的政治的回声越来越响,不知何时起,印有旭日旗的石碑出现了,再之后,由地方出资打造的“日本最南端的和平之碑”和“波照间之碑”也尘埃落定。


时代不停地变换,但人们往每个浑然天成的地方堆砌工整石碑的热衷不变,人们往这颗拥挤的星球填塞意义的焦虑也从未停止。政治的声音盘踞在每个空空荡荡的大脑里,替代掉思考和研究的辛劳,让那份焦虑变得不再是焦虑,让最卑小的人也变得无坚不摧,相信自己在庞大的世界舞台能留名青史。


对大多数日本人而言,波照间的高那崎意味着他名义上的祖国的旅程终点,尽管这国境的概念只有不到四百年的历史,离他当下的日常生活十分遥远且空洞;对一些冲绳人而言,这里却并非国境的终点,而是朝圣的起点。


传说在波照间岛的更南端,大海的深处还存在着一个名为“Paipatiroma(南波照间)”的仙境,数百年来,总有人会抛弃当下,重复地想象着一片海市蜃楼般的梦中净土。


她也曾是其中一员,把这日渐衰老的肉身困在无边的朝圣想象中。日日夜夜,东升西落的月亮就是她的指针,闪烁的南十字星就是她凝视的方位。


她曾经无数次用脚丈量所经的土地,无数次向神祈祷,无数次陷入追忆,等待着生命的尽头。然而她企图与之对话的神从不回应她,于是,在等待回音中,她惊讶地发现,她又活到了下一年。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她见过无数人为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去死,她见过人们如何为了各自的主义献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也见证了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帜,如何像海潮汹涌热烈地扬起,又如何在一片狼藉之中落幕。


动荡的时代最不缺歌颂和美化,一个从废墟年代幸存、体验过朝不保夕的人,会为了让日常回归正轨而忘掉过去的疯狂和痛苦;一个出生于和平年代、未曾经历破灭的人,会对动荡之世饱含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幻想,把一切历史边角的恐惧和痛苦都消弭掉。


最终,她发现,仅仅是守着心底的面孔,竟也会变成不堪负重的抗争。


自最高处放眼远眺,黑色的海在她的下方如深不见底的棺材,头顶的天幕如倒扣在棺木上的罩布,盘桓的回忆如同落花飘零不断,等待着给时代的飓风绞碎。


假如是在1945年,面对这样的悬崖,人们普遍会恐惧被俘虏后遭到非人的虐待,抱着孩子挣脱美军的看管纵身一跃吧。


70多年来,世人总在说,跳崖的冲绳人都是自愿的,是他们愚昧无知,“听话”地为国献了身,没有人命令他们,没有人杀死他们,没有人应当为他们的死负责。惯于岁月静好的人总在说,自杀的人是不敢面对生活的懦夫,是人生不负责任的逃兵、浪费社会资源的废物,是他们的脆弱让他们向这个世界屈服,是他们胡思乱想的念头害死了他们。


死亡会依据不同的地域、阶级、面貌、语言,在人的大脑中分出三六九等,死亡诞生的痛苦则被无边无垠的活人们滥用和践踏着。


死亡摆在文明国度的刑侦科里,则像图书馆类目那样富有条理,平等地分门别类,在众多的案件里,自杀案从不会存在凶手,自杀的真相就是自杀。


世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知花婆婆在风中站定,她扶着腰把鞋子脱了,在一边摆放整齐,从怀里拿出了几封信件。


她撒谎了,今天,她手里没什么要寄出去的信件,只有一封封遗书。


二十多年来的每一天,她执笔写每一封信都像是在写遗言,只是这一次,或许能真正送达。她将它们一一叠好压在已经停机的手机下。


手机是小玲、小悠和小清四年前合资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只可惜她从来就没习惯数码时代。


她身上特地穿着的一件红型染琉装,则来自一个遥远的亲人。很久以前,那个好心人曾希望看着她顺利长大,期待着她能在人生重大时刻穿上华丽的裙装拍照留念。


后来,在一所偏僻的御岳里,她今生最难忘的人也曾亲手为她系好金红腰带,吻着她说:祝你事事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从此一梦已有数十年,这祝福也像甜蜜磨人的诅咒,让她时常忘记时间的流逝。


在放好一切身外之物后,她想起了自己腕上的那枚水晶念珠手链。


摩挲着那枚手链,恍若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在那个一丝月光也没有的夜晚,戴上这条手链的时刻,肌肤触及的温度好似从未退却。她仿佛听见了那个轻微如同叹息的永别声,宛如从记忆里最深的洞窟里传出的回声,她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不自觉抓紧了念珠。


手链在这时却冷不防崩断了,她吃惊地望着一颗颗珠子从她的指尖坠落,沿着高低不平的地面往后滚去。


知花婆婆只好一边在心底不断道歉,一边佝偻下身子摸索着,企图把它们捡起来。


但月光在飘动的云层间忽隐忽现,和她作对似的,让她的视线和指尖反复地追逐着越来越远的珠子,却从未真正触及。


最后一枚水晶珠在她面前给人先一步拾起了。


“婆婆,我劝你还是别这样了。”

不速之客富有特色的大阪腔此刻在海风里显得沉闷,

“你的孙女们还在等着你回去……大家担心得要命到处找你……不要这样不辞而别啊……”


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出现点意想不到的小插曲。知花婆婆神色未变,她慢慢直起腰,不紧不慢地拭净了手上的珠子。


“说什么孙女呀,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个曾经收养过她们的局外人。她们都已拥有自立的能力,今后……我没必要在她们身边继续做累赘了。”

视线上抬,与夜色相融难分的少年正快步走来,她轻轻退后一小步,这个动作成功令少年刹住了步伐。


“婆婆,为什么要继续使用违心的语言来伤害自己呢?!”

浮云在天际浮动,若隐若现的月光里,少年望着她的眼里正翻腾着不忍,

“世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语又如何?你和她们分明不是会被那些打倒的存在,堂堂正正地将一切向她们坦白又如何?”


“继照屋清的死之后,婆婆再悄无声息地离去,这样的结局,对所有人而言真的好吗?”

见她没有半点儿动摇,仍有退后的趋势,他急切的声线多了恳求之意,

“背负着那些沉重的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就真的能把你女儿的痕迹彻底抹除吗?这真的能算是解脱吗?!”


“你……似乎知道了什么啊。”

知花婆婆的身子微微停滞,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再一次打量起那个和小悠长相极为相似的大阪少年。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觉得少年脸上的神情和小悠是何其相似。


假如小清没有死去,她的小悠……那总是为受到伤害的人挺身而出的小悠,那总是拼命而又用功的小悠,眼底的火焰恐怕不会熄灭吧。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服部平次。在关西还算是小有名气的侦探。”

少年顿了一下,

“不过,在这里,我仅是一名过路人。”


“早就听说侦探们都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知花婆婆不禁轻叹,

“不过,服部君,你恐怕要在我这栽跟头了,但凡你在警方那儿认真调查过,便知我这一生未婚未育,况且,倘若真如你所推测的那样,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必费尽心思地去撇清与小玲小悠的这层关系?”


“这就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要解开这个谜团,就不得不从那个在二十六年前销声匿迹的连环杀手lunatic killer以及祝女绫的真实身份说起了。”

少年的下句话则犹如一记突如其来的重锤砸在她的心上。


空中仿佛进行了一场目光的交锋,老人的错愣只在一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面对少年认真的神情,她忽然放声轻笑起来。


“服部君原来是专攻灵异方向的驱魔侦探吗?你似乎在主张,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亡灵不仅和这里的凶杀案有关,还和我们有什么联系……这样的故事,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倒算是不错的消遣。”


“婆婆,在这个世上,哪怕是逝者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有迹可循的线索,不论是物理痕迹,还是情感动机……杀人的绝不可能是虚无缥缈的亡灵,永远只是活生生的人类。”

老人的笑声如在割着他的耳膜,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绞得粉碎,服部平次努力稳住不让自己悄然挪动的腿发抖,平生第一次感到话语已成为这世上最无力的媒介,

“四十年前lunatic killer的第一桩命案如此,两天前吉元市长的命案亦是如此……从头到尾,真凶一直在假借祝女绫大人的复仇名义装神弄鬼,误导众人。这一点,婆婆你明明再清楚不过——”


知花婆婆却再度退了一步,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距离午夜还有最后一刻钟呀。”

知花婆婆的视线落到少年腕臂上的手表表盘上,喃喃轻语,

“我对时间的感知,大不如从前了。”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将服部平次的心悬置在更为煎熬的等待之中。


悬崖的海风掀起老人华美的两袖,银月忽明忽灭的映照下,她精心梳理的发丝正如霜般发亮,那张留下岁月痕迹的容颜也在朦胧的光线里如梦似幻,让人不敢移开视线。


有那么一刻,服部平次觉得她随时就要挣脱重力,彻底与这个潮涨潮落的世界诀别,升到谁也无法触及的波浪之上。


“抱歉,今天本应是在欢笑里度过的一天,而我对所有人食言了。”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种境况下,服部平次发觉这位老人竟还在温和地对他微笑,好像这样就能抚平他的惶恐,

“这样的日子,不该把像你这样热心又无辜的孩子牵扯进来……我仍然希望这个地方,给过路人留下的美好记忆胜过心理阴影。”


她慢慢将珠子裹进手帕里,苦恼地感叹,

“我以为那些秘密藏得很好,究竟是何时被你注意到的呢……完全没有头绪啊。”


“是因为那首《黄金之花》啊。”

服部平次攥紧了刚捡到的那颗水晶念珠进退不得,悲伤地看着她,

“亲自教山城茂唱这首歌谣的人,就是婆婆吧。”


“……”


“山城茂今晚已经遭到拘捕,他在审讯前毒瘾发作为一首名叫《黄金之花》的歌谣所刺激,陷入精神失常的他反复声称‘自己注定被lunatic killer的亡灵纠缠到死’……如此恐惧lunatic killer的人会选择模仿她的作案风格吗?我对此存疑,由此大胆设想,山城茂恐惧的源头其实不是这首歌,而是与这首歌颇有渊源的地点与故人。lunatic killer也确有其人,而他,很可能是过去撞见她作案的目击者。”


“凭一首歌,你就想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吗?”


“当然不止这个,世间的一切就如环环相扣的链条,我的责任就是将它们的联系从层层纠葛中梳理出来,还原真相的整体面貌。”


服部平次深吸了一口气把冰凉的手插进兜里,试图在零点前用最后的推理争取时间,


“从最初说起吧,吉元弘司的案子存在太多转移大家视线的波折,几乎每个人都与他有所牵连,杀他的动机也应有尽有……案发期间,安室小姐和平良小姐因有我们作不在场证明,是第一批排除嫌疑的人。

之后,在针对死者的人际关系及对这个小岛的深入调查时,我突然发现,不论是她们,还是玉城父子、照屋清、吉元市长、杀他的黑帮干部山城茂,全和一个地点脱不了干系——那就是婆婆您在十年前还未关闭的黄金花福利院。”


“吉元弘司来自一个靠糖业起家的百年家族,在美军管辖时代,这个家族挺过了战后清算政商管理层的时期,借助往后的军需扶持政策再度重振,在冲绳复归后,和其他政客一样,他父亲从政期间一直致力于那为期数十年的地方振兴计划,专注于本地的慈善福利设施和各种基建项目。当年,不仅是冲绳各岛的乡镇,你的福利院也是政策扶持的受益方……


然而时过境迁,十年前,你发现继承了他的衣钵的儿子在从政期收受贿赂,不仅和毒品生意有染,还利用起慈善项目和建筑项目洗钱敛财,更重要的是,你不希望福利院和孩子们从此沦为亲美派的政治宣传工具,在万般无奈中,你不得不做出决定,与以他为代表的那些议员撇清关系,放弃拨款扶持关掉了福利院。


我猜想,在这期间,婆婆你本人甚至还因为过往的秘密受到了吉元弘司的要挟和刁难吧?玉城警官在搜查中,发现他在二十年前就曾有为你申请精神病院的记录。”


“……”


“至于杀死吉元的山城茂,则是三十年前在你的福利院长大的一员。他在1994年离开了福利院,在冲绳本岛加入了旭〇会,之后又逐渐爬上干部的职位,接管了八重山一带,他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物是人非的故乡,而他正是这所福利院和吉元家族的政治仕途的见证人之一。

出身于这个福利院、见证吉元弘司罪行的,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你孙女的青梅竹马照屋清。

作为一名坚持追求真相的记者,他花了比常人要多的心力去收集吉元弘司的违法黑幕,在吉元任冲绳知事的鼎盛期,照屋君掌握了他涉嫌非法毒品生意的证据,却在匿名检举中被当地公安泄漏了身份信息,遭到了灭口。

不仅如此,他们动用公权力篡改了刑事卷宗,抹去他坠崖的疑点,联手让这场检举风波就此息事宁人……”


提到平良小姐死去的恋人,服部平次看着她不自觉捏紧的拳,艰难地继续道,


“即使此后吉元卸任了知事,只要日本本土的元老们仍有意扶持冲绳的亲美派,军事基地的扩建项目便不会终止,他和他的党派依然能在地方政府占据一隅,与各岛的反基地派抗衡下去,继续靠国会的人脉和权力敛财…….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你大寿前夕,被旭〇会的一个小小干部背刺。”


说到此处,他一直翻口袋的手终于停下,当着她的面掏出了一份皱巴巴的鉴识报告。


“这是玉城警官从鉴识科那偷梁换柱的报告结果,我在石垣市的警局翻了足足五个垃圾桶才拼回来……这份初版的报告比他最终要提交的版本多了一段内容,上面提到,在吉元弘司真正的案发现场,现场除了山城茂,还检测出了第三者落下的DNA。”


那关键的名词,终于令知花婆婆原本神游天外的表情闪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手里那份看不清的废纸,用尽全力克制住上前的冲动,在这巨大的引诱里,再度退了一步。


但是这次,少年却有了豪赌的渺茫信心——他如此疯狂地祈祷,从这一刻起她不会立刻跳下去。


“……没错,这份报告清楚地显示,杀死吉元弘司的现场存在第三者,DNA也拿去与本地的县数据库进行了搜索比对,结果显示与婆婆您的数据完全吻合。

由此可以还原案发当日真正的情况——吉元弘司像往常一样和山城茂私下会面进行掩人耳目的毒品交易,只是这一次,等待他的却是蓄意已久的复仇……他被山城茂锁住行动,注射了过量的毒品,但那个真正在他濒死时施加痛苦的下刀者,却不是山城茂本人,而是他的‘共犯’。”


视线再度交锋,服部平次的心剧烈地跳着,观察着老人的反应慎重地咬字,


“婆婆,或许你不知道,过去lunatic killer的连环案里,警方曾在某一起案子里采集到了凶手的DNA,当年最后接手案子的玉城叔,在封案后仍保管着那份试样,即使如今追诉期已过,证物作废,他还是将那份DNA的信息留在了数据库里。

时至今日,不管发生多少次地震和海啸,都没有令它从这片土地真正意义上消失。

所以……如今你就算纵身一跃,也无法彻底抹消lunatic killer的存在痕迹了。”


“……那家伙怎么老爱做这种无用功。”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茬,知花婆婆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这种记录早已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啊!那份数据不是证明它的主人曾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过吗?!”

服部平次忍不住提高音量,声线里早已无法克制颤音,

“我想,玉城叔正是为了不想忘记,才没有删除那份数据……但是唯独婆婆……唯独您最不应该带着这些一同消失……我不能理解,唯独您……”


“记忆真是一场负重前行啊。”

知花婆婆由衷地感慨,

“服部君,你太高看我了,你无法从我这索取任何纯粹的真相,也无法从我的生平拼凑完整的过去。此刻在这里存在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被重塑和压垮的废墟碎片,或许让我就此消除了更好。”


“抱歉了。婆婆,事到如今,我还是要继续阻止您——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寻死,我拒绝这样的退守……记忆当中的面孔、沉默当中的真实记忆,是需要不断继承、共担和再现的,哪怕是再小的废墟碎片、再默默无闻的人,也不应就此埋葬。”

服部平次攥紧了拳看着老人,鼓起勇气道,

“婆婆,出于对他父亲未能解决的悬案真凶的好奇,玉城警官虽然在吉元的案子里换掉了对你不利的鉴识报告,但他尝试过将lunatic killer和本地的DNA数据库进行比对,那个结果却令我大吃一惊……”


“经过检验,你的数据和二十六年前销声匿迹的lunatic killer根本没有半点吻合。

然而,安室小姐和平良小姐的DNA和那份数据样本亲权概率大于99.99%——这就是你曾想方设法隐瞒、吉元弘司用以要挟你的秘密吧。”


“……”


“我私下向玉城叔打听过了……在25年前的一个雨夜,你曾经在这个岛上为一个难产的女子接生,那名女子生下了一对混血双胞胎后不久就咽气了。

你可能以为除了玉城家,这一带已经无人记起她……但那位和你们曾是邻居的比嘉先生还记得那名女子,他能在神智清醒时作证她曾是你办福利院前就带在身边的养女,她生前姓‘谢花’名‘春’。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的春小姐常喊你’妈妈’。”


“她逝世后,在那所福利院里,只有安室小姐和平良小姐迁入领养家庭前曾沿用过‘谢花’这个姓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像过去无法更改您的女儿的姓氏收养她入户那样,您在当时也无法更改她们的姓氏。

也正因为春小姐在法律上属于非婚生子,在她的一生里从未申请过户籍,当年警方办案按户籍录入的DNA数据库里才至始至终没有她的信息……”


“所以……你突然发现一直困扰着你、让你不断原地打转的这段链条,其实意想不到地简单且荒唐是吧?”

知花婆婆毫不意外地看着这个神色消沉的少年,有些自嘲道,

“是啊,最终,你看到了……站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放弃了女儿,一直深深辜负着她的自私的母亲。”


秒针正以残忍的速度推动着分针朝着零点一格格趋近,无形的颤栗覆上脉搏,令所有的叩击在言语间前所未有地沉重迟缓,在这长久的对视里,服部平次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也许从一开始,她的时间早已错位太久太久了。


她在这近乎漫长的余生里跋涉的姿态,太像自我惩罚。


像是了结了这场漫漫解密之旅,他深吸了一口气,当着她的面,松开了双指。


那张给风吹得沙沙作响、皱皱巴巴的鉴识报告,就这样消失在了广袤的山海之间。


“我不相信。”

服部平次定定地凝视着她,有些艰涩说,

“我不相信您的说辞,我认为,春小姐从未这么想过,也从未责怪过你……“


“正好相反,正是为了选择守护你和你的福利院,她成年后也没将自己的姓氏改为’知花’入户,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无法回到这个家、无法三人团聚的觉悟了吧。”

听到末句,知花婆婆那近乎心死的神情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


庞杂的往事仿佛还能裹挟着那股熟悉的、可怖的无力瞬间席卷上心,她无力地捂住嘴,把身子佝偻下去,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就这样听见那个少年一字一顿,毫不迟疑地揭晓了真相,


“我们进一步调查了‘谢花’与‘知花’这两个姓氏的线索,发现四十五年前,你曾经为一位名为‘知花绫’的女性办理了死亡证明,但这个名字并非她的‘通用姓名’,而是在那年户籍临时变更的新名。

在更早的过去,你通过成年收养程序收养的这个‘妹妹’,一直以‘谢花绫’这个名字在宫古岛的学校教书,她的祖祖辈辈都是宫古一带的地方祝女。”


“那位名为‘绫’的女性并没有如传说里的祝女绫那样消失在海上,她的的确确离开了宫古岛,并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生下了一个女儿,在人们的记忆之外过着隐匿的人生……

没错,lunatic killer和祝女绫并不是同一人,但也关系匪浅,她是传承了谢花家族姓氏的‘绫’的亲生女儿。杀人的也并不是什么来去无踪的发疯亡灵,而是一个迎着世俗障碍清醒且奋力生存过的人。”


“这就是我所能拼凑的全部真相了——那个母亲因此遭到非议和排挤,所有人都不曾在意、不曾关心过的孩子,顺利地挑战了那个时代的驻日美军和警方,最终,又默默地消隐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连一张死亡证明也不曾拥有过……”


Lunatic killer的法律追诉期已经过了,而由她亲自复仇手刃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得到过应有的公正制裁。


他们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军人、享有法律后门的政治家、知法犯法互相包庇的警界人员、恃强凌弱的黑道、永远证据不足不予起诉的普通男性……


所有人都带着他们连名字也不曾留下的海量受害者,在世纪之交化作了一沓无人问津的废料。


从层出不穷、取证困难的强奸案到无数罪证湮没的凶杀案。一个循环往复的复仇链由此萦绕在三代人的记忆和命运里,无法寄予法律伸张正义的亡魂在古老的父权制下,最终演化成了视线盲区里失序的自我消化。


有时候,法律在追求趋近公正的道路上,只有首先看见并尊重所有的人,才配赢得人们的尊重。


在得知真相后,服部平次不止一次想过,玉城叔在1996年的处理也许是正确的,让这个早已崩坏的悲剧就此封案才是妥当的,这是不能打开的、属于那个逝去的时代的潘多拉魔盒。


然而不去溯源纠错,相似的悲剧将永远不会消失,从开启的魔盒再度化为噩梦复苏。


历史不过是噩梦的镜面,有人清醒而痛苦地揽镜自照,有人用健忘和装睡来麻痹自己,而无论是注视还是转移视线,这噩梦将永远与每个人的命运如影相随,代际蔓延着疯狂的余音。


“婆婆,请你不要再为您的女儿而自责了,您并非独自一人在背负这些秘密。

我从平良小姐那里得知……安室小姐也曾经试图挑战解开lunatic killer的真面目,五年前,她还在琉球大学就读人类学进行考古训练时,曾用福利院里的遗物做过线粒体DNA追踪,她一路追溯和调查,由此确定了绫女士和春小姐的母女关系,以及她们更早年代在各岛迁徙流亡的祝女家族。她所做过的努力远远比我们这些人要多。”


看着此刻陷入回忆情绪混乱的知花婆婆,服部平次一边调整语调,挪腿朝她一步步靠近,


“她将宫古御岳的那个鸟居一把火烧掉了,也许是为了她那位被人遗忘的祖母和她们的祖先……或许,她希望自己的母系家族能从这场净化的火焰里得到真正的自由与安息。”


“这枚水晶念珠手链,是绫女士的吧?我去找本地祝女们确认过,这种规格的手链应该是只在祝女家族代代祖传、祭典仪式用到的信物。”


“屋里的那把轮椅,还有诊所曾经留下过开药记录,也是为了绫女士吧……婆婆,我直到现在还是相信,只要有心追溯的话,从来……从来没有人可以在这世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及时扶住了知花婆婆摇摇欲倾的身子,将那枚捡到的念珠小心翼翼地交还给她,


“也正因为谢花绫和谢花春留下过存在的痕迹,我才能赶到这里……迄今为止,婆婆您从没停下给她们写信,一次又一次寄往这个没有回信的小岛。每年清明,您还会带着安室小姐和平良小姐光顾这里,这都不是巧合吧?”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两人,过了许久,知花婆婆终于放弃了抵抗,垂眸叹息:

“从你口中听到她们的名字,真是恍若隔世……我还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她们了……”


碎浪在他们的脚下震荡,她慢慢将那些珠子拢进手掌里,感受着水晶念珠贴着掌心的温度,终于将这个折磨了她一生的秘密堂堂正正地说出口:


“没错,这座岛上就葬着阿绫和小春,她们是……”


“我的爱人和我们的女儿。”



—————TBC——————


本章注解↓

【1】关于基因鉴定

人类基因组=细胞核内23对染色体DNA(核基因组)+细胞质线粒体内的线粒体DNA(线粒体基因组)。

其中,染色体DNA是继承自父母的各23条染色体组成(遵循孟德尔遗传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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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粒体DNA则全部来源于母亲(不遵循孟德尔遗传,且只来源于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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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连载里,用到了两种基因鉴定法,一种是常用的染色体DNA鉴定(多用于活人的亲子鉴定);

一种是为追溯母系遗传的线粒体DNA鉴定(多用于考古鉴定)。

且在本连载里,我默认日本各都道府县均设有DNA数据库,参考名柯原作的迷之科技树设定,既然工藤新一和黑羽快斗的数据能轻松检索出来,那么有这种DNA数据库应该不是难事哈,现实里很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数据库。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无法检索,说明黑户是不在库里的,该数据库绝对不是按住民票采集,而是按照户籍本籍地收集的。  


【2】关于户籍和姓氏问题

日本户籍制度分为“住民票”和“本籍地”两个部分。

“住民票”只有本人的身份信息,和所在地里的上学工作,纳税、社会保险、社会福利、投票选举等挂钩,人搬到哪就可在哪登记变更。(有点类似身份证,但是证件上的居住地址搬到哪就更改,从A地搬到B地更改后,B地无法查询此人在A地的历史居住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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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说的“户籍”指用来登记“本籍地”的法定记录,不与房产等任何社会福利捆绑,是以基于夫妻为单位的家庭编制成册,用于证明一个人出生、死亡、与亲属的亲缘和继承关系,且日本规定一户必须同姓氏,子女成年可独立立户(前提是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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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有了备受争议的“夫妻同姓制”,那么这条法律规定怎么来的呢?

最初,古代日本并非单一民族制和父系制,在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访婚制(即男女结婚之后并不住在一起,妻子仍与其家族同住)和‘从妻居婚姻(入赘)’都很普遍,从夫居婚姻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

在古代,平民是无姓氏的,皇室与贵族的继承位同时受父系、母系二重家族影响,并无限制女性即位和继承财产的规定,因此平安时代前出过8位女性天皇,且贵族女性可以执政、写书(平假名最初是由女性发明的“女文字”,《源氏物语》、《枕草子》、《蜻蛉日记》、《更级日记》等经典作的作者均为女性),后来母系制渐渐衰落,演化为男性为主导的武家社会。

1898年,明治天皇正式立法剥夺了皇室女性的继承权,规定此后只有男性才有资格继承皇位,并由天皇总揽立法、司法、行政之统治权。(详见《明治宪法》、《大日本帝国宪法》第一句,意思就是天皇是凌驾于法律之上不受约束的神,直到战后的宪法才取消天皇的国政权能)。 以天皇为最高代表的父权世袭制在那时也逐渐演化为近代日本帝国的象征,并为军国法西斯化奠定了基础。

为了实行富国强兵的政策,明治政府推行严格的户籍制,出台大量与户籍挂钩的政策(便于强制征兵、管理人口流动、社会资源分配、房产、粮食、上学就业等),为此强制全体国民在法定截止期申报姓氏(所以当时很多平民就紧急取名,直接用地名、甚至乱取奇葩玩意登记为姓氏)。


在那时,明治政府效仿德国民法引进了“夫妻同姓制” ,过去的家长制文化之下,一家之主原则上都由男性担任,女性嫁入男方家后冠夫姓也被视为理所当然,这个制度本质上是为了巩固男性统治,确保女性及其后代成为男方家族的附庸和财产。

一直到二战结束后,这种与国民生活方方面面高度捆绑的户籍制才被废除,变成了今天这种“本籍地”和“住民票”分离的户籍制度,但明治民法里的“夫妻同姓制”仍被保留至今。

(现日本《民法典》第750条规定:“在同一户籍下的夫妻,必须采用丈夫或妻子的姓氏。”)

“夫妻同姓制”在现代日本不仅关系到民法和户籍,而且还会对家庭成员的社保和税款等不同领域产生影响(比如,日本结婚后夫妻联合报税是参考家庭总收入,税率按人头算,孩子按数量减税;一个女性结婚且年净收入低于130万日元,医保、养老金可免费挂在另一半的名下,享受和丈夫同样的社保待遇而不需要自己交钱,但如果她有独立的正式的高收入工作,反而要交更多的税以及小孩幼儿园的学费等等)  


Q:如果两个相爱的人不想通过一方改姓变成另一方的附庸,只想彼此作为平等的独立个体相处呢?

IF 是异性恋伴侣:

两人可以进行事实婚姻的别姓,但一旦配偶需要做手术或住院,签医疗同意书时便无法证明自己的法定伴侣身份。

F 是同性恋伴侣:

因为关系根本得不到法律承认,不被允许享有婚姻的法律权益,除了医疗养老方面,在一方去世后,另一方将无法为其办理后事、继承其遗产,无法明确子女的法律关系。


现实里,2019年日本有13对同性伴侣分别在札幌、东京、名古屋、大阪、福冈的地方法院提起诉讼,控告“日本政府不承认同性婚姻”违宪。 北海道札幌地方法院率先做出一审判决,判决指出,性取向“是不受个人意志影响的个人性质,可以说跟性别、人种一样”,故日本政府违反了宪法第14条“全体国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在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的关系中,都不得以人种、信仰、性别、社会身份以及门第的不同而有所差别”的规定。 此后截至2022年,日本已有逾二百个地方政府建立了同性伴侣登记制度。  

此外,正是在这种婚姻制度背景下,还给女性单方面设置了一个‘再婚禁止期’的奇葩限制。(指女性离婚6个月后才能再婚。之所以这样规定,是因为明治时代并没有DNA亲子鉴定手段,且女性离婚后300天之内出生的孩子为前夫之子,而结婚超过200天后出生的为现任丈夫之子。为确立父子关系,以稳定子女的法律地位和继承权。)


2015年,冈山县一位女性委托律师在日本最高法院进行诉讼辩论,控告日本民法违宪,该女性因遭前夫家暴离婚后,不得不等待6个月才能与现任丈夫再婚。日本最高法院首次对《民法典》里“不允许已婚夫妻别姓”和“女性再婚禁止期”的规定进行辩论,最终批准了对再婚期限的修改(缩短至100天),但15名法官中10名男法官判定“夫妻同姓制”并不违反宪法里性别平等的条款。


*虽然1997年联合国才首次承认“妇女权利属于人权”,但今天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女性堕胎、离婚、生育、给后代冠姓、动手术的同意权仍在男性配偶及其亲属的手里。  



【3】关于节日习俗

和日本不同,冲绳不仅过盂兰盆节,还过清明节(会放半天假),除在这两个时节扫墓祭祖之外,在八重山群岛与宫古群岛一带,正月还过“十六日祭”(满月上坟,寓意为迎接来世新年)。


盂兰盆节在日本和冲绳则根据地域差异有不同的日期,有的过公立,有的过农历,冲绳过的是农历盂兰盆节。  


【4】关于本连载里的姓氏

本连载里大多数npc的姓氏都是冲绳特有姓氏,为过去琉球王国记载的地名。


如:比嘉(冲绳大姓)、金城(冲绳大姓)、渡嘉敷、伊波、岛袋、宫城、山城、玉城、平良、照屋、知花、谢花……


安室:琉球语拼法是Amuru,该姓氏可追溯到琉球国第二尚氏王室旁支,今天在冲绳本岛中部还有个叫安室殿的供奉火神的祈祷场所,该场所在琉球国由来記(1713年)中也有记载。


(注:在琉球的信仰里,火神是连接远方神明、彼岸逝者以及此岸活人的神灵,也是一种灶神,冲绳当地家家户户习惯在室内供奉祭拜。)

西原町今天还有个名为安室村的古老集落,据琉球史料研究会出版的《琉球千草之卷》记载,该集落的大部分家庭过去是首里王府的官员或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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