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科】银月白沙之恋(20)

晋江未西归《表演科今天也想与侦探同归于尽》的三创文

Chapter 20: 过去篇(2)

Trigger warning :观看者请保证自己已成年,心智发育完善,能自我调节心情。

如近期精神状态较为孱弱,或为高血压患者,本章部分内容可能会引起不适、刺激情绪,请酌情阅读。

注:主要时间线参考新崎盛晖的《冲绳现代史》。

再次预警:回忆杀为阴间刀片山,可能会触发心理创伤。

本章虽有历史事件的取材,但仍是二次创作的虚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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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日本国税厅针对大学搜查出用途不明的22亿资金,一度怀疑与美军研究有所联系,使得罢课示威像是烽火般蔓延不断。


26岁的她,这年正好通过了从冲绳赴日本的护照和工签,提着行李穿梭在纷繁的电车站间,参加着东京一家又一家医院的面试。


“您是冲绳人?听得懂我说话吗?您日语说得真好,想必英语更不在话下吧!”


“冲绳果然出美女啊,和我们就是不一样的风情,我打赌你肯定是混血儿!我猜您父亲也是美国人?”


“您唱歌跳舞应该也很拿手?服务患者是加分项呢!能不能现在唱一个?少数民族音乐天赋都不错,一定要来红白歌会啊……”


“我最喜欢冲绳了,那里可是最佳的疗愈之岛……强夺土地和征用劳工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媒体在胡说八道,冲绳安全得很,日本安全得很……”


“能不能介绍几个泡泡浴店铺呀?最好美女多点能做全套的……实不相瞒,工作太累了,我想瞒着我老婆去放松一下……”


“您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有备孕计划吗?什么……您这个年龄竟然还没结婚吗?这样不太稳定啊……”


“冲绳看护大的研究生啊……为什么不去基地的医院工作呢?那里薪水待遇肯定比内地高吧?毕竟你们应该拿了国家的很多补贴……哈哈,大家都是日本人,我开玩笑的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还修过助产专科?考考你……唔,真是不可貌相的学习能力呢,去妇产科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未婚未育能有经验吗……”


“冒昧问一下,您对登记医师制度替换原有的研修医制度怎么看?是这样的,现在老有学生闹这个,害得好多科室人手不足,我们也很难办……“


“其实我们这里还是更想招一个男的,如果您能接受这个薪水价位我们也可以考虑,不过实习是无薪的,能不能克服下……”


……



阿绫。阿绫。阿绫。

捧腹歇在路边,感受着腹部的坠痛时,浑身阵阵发冷,她只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思念她的体温。

痛经是她终生的持久战,她的视线晕散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等着车裂般的力量结束活着的实感。


活着,也变成了漫长的跋涉。痛苦的时候,只有反复念着阿绫的名字,才不足以令她的神智崩溃。


不知何时起,她总会梦见她们初见的地方,梦里的阿绫凝视大海的时间越来越久,梦里的那片白沙滩变得广阔无垠,梦里的她好像永远也无法追上阿绫,梦里的阿绫好像随时要消失在海中。她想喊住她,她不知道用什么才能留住她。这份焦虑令她每次苏醒时心有余悸。


也许在离开前,阿绫从未将她描绘的未来蓝图当真,她沉默的微笑里藏着太多的落寞和隐忍,她们本可为所谓的未来袒露真心,大吵一架,但却只换来了仓促的送行。


一本护照和一张住民票,好像就要用光她今生的全部力气,而两张住民票又要花多久的力气去实现?

要等多久,才能真正有底气向她表白?假如她介意,她们之间还能像从前那样吗……

不,她根本不愿考虑别的可能,她像个侦探一样分析,阿绫还在单身、阿绫回绝了很多人的求婚和介绍、阿绫和她在一起时心跳声会变大、阿绫从不排斥她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阿绫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的、阿绫也许是在等她先开口……害怕承受世人目光的不是阿绫而是她。


她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她给不起她想要的人生,她想破了头也不能给她最大的浪漫,只有满腹世俗的、充满了铜臭味的精打细算,这世俗的、太过世俗的一切困住了她,令她在这日复一日的思慕中畏手畏脚。


繁华的大都市宛如荡漾不止的影子,她艰难地尝试跟上城市的节奏,不想有分秒的落后,但每当她开口时,她的乡音顷刻将她钉在原地,乡音仿佛会带动毛孔里、动作里难以觉察的土气,令她原形毕露,手足无措地望着那些瑰丽的泡影噼啪消散。回过神来,自己努力维持的体面好像一桩荒诞不经的笑料,周围的一切也荒诞不经。


日益飙升的房价昭示着预先透支的遥遥无期的未来,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正在向穷困潦倒的人们招手,报上天花乱坠的社论正轮番屠着版面,橱窗的彩电在播放巴勒斯坦难民的流亡迁徙、花式虐杀越南俘虏的美军、英法德意大罢工、马丁·路德·金遭刺杀后的黑人运动、美国学生大游行、各地数不胜数的轰炸和自焚影像……世界正以更快的速度升级,而死亡依旧在所有的角落恒久常新。


“内阁和资本家的看门狗!税金小偷把我们的钱还来!欺软怕硬的东西!到底是政府养你们还是我们在养你们!”

路边的工薪族们正把学生们扔出的石头一遍遍捡起来往机动警察的队伍里丢,好像咒骂和投掷就能打乱他们训练有素的对峙阵型。看得附近围观的老人们连连摇头。


“学生什么都不懂,一天天就知道闹事,日教组的那些教师也跟着罢课,还有这些上班了的人也来添乱……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文部省开除的老师还不够多,爱国教育应该从娃娃抓起呀……”


“还有那些医学生真是疯了!从去年就闹个不停,规培就是给他们的锻炼和上课啊,想拿钱和放假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这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医护人员该有的样子吗?!学习的事,怎么能算压榨呢?”


“他们就是被左派洗脑了才敢对上面出言不逊,自从十年前京都大学的医学生冲撞陛下的御驾,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了,这群不知感恩的东西搁我那个年代直接当街枪毙……”


“我们的GDP都反超德国成为世界第二了!明明现在日元都升值了,股票天天在涨,日本制造遍布全球,家家都能开上私家车了,我怎么就没感觉受什么压迫和剥削?这帮学生和工人在矫情啥呢?他们就是眼高手低,懒还不肯吃苦!”

拿着提高到300万的战伤抚恤金、养老福利的老兵组织成员和家属在怒斥游行示威的人群,好像觉得这些日教组和学生们、声援越战逃兵的志愿者们全都是亵渎皇室的罪大恶极之人,应该统统上绞刑架,

“他们竟敢要求废除天皇制!他们怎么敢?没有睦仁陛下怎么有我们两百年来的现代化进程!没有裕仁陛下,我们至今没有铁路、工厂和外国抗衡的产业!一群不忠不孝的东西,读了几本书竟也配议国事……”


“他们竟敢侮辱我们的军人!他们对得起我们那些为国战死的靖国烈士们吗!要不是可恶的美国人,我们国家本可成为最幸福的国度……”


“陛下怎么会卖我们呢?陛下是爱着我们的。陛下爱他的子民就像爱他的亲骨肉一样,陛下是天神的后裔,我们的仁慈之父,陛下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他下面的内务省大臣们执行出了问题,他已经很可怜了!都怪东条……”


“我爱我的儿子。当年我要是不把他送去军校服役,那他永远只是一个上学成绩不起眼、毕业找不到工作、失业后一事无成、娶不上媳妇、只会给全家丢脸的废物啊!现在,他会感谢我们的良苦用心的!”


“我儿子也战死了,现在他能作为英灵沉睡在神社里,凝聚着神国永世不灭的纯洁与光辉,在纪元节里被伟大的陛下、首相和领导们参拜和感谢,比这些动不动乞讨和闹事的社会废物有骨气多了……”


“我们家族难得出了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儿子,年年都能领到养老金和赔偿金,我儿子也算是忠孝两全了……”


“我的天呀!做你们的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在人群中,知花静听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前辈发出尖利的惊叹。


前辈从贴满条幅的献血车上走下来,前辈的衣上还沾着给患者包扎碰到的血迹。前辈的头盔下留着惊世骇俗的超短发,女人和血迹的搭配,令老人们只觉晦气不已纷纷移目。前辈说话不带任何敬语,粗鲁尖刻的口吻又令被冒犯到的人吹胡子瞪眼。


“是啊,陛下爱他的子民如爱他的骨肉,爱到无法脱离寄生我们,只好让我们为他高贵的、万世一系的乱伦家族和强国大业陪葬。

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父母,爱着你们的子女,爱到无法榨干你们的子女就无法生存。”


前辈的冷笑声难掩恨意,


“搞搞清楚,人民已经为这血腥的强国梦奉陪了两百年,如今,人民不欠陛下。

你们的子女已经为了你们的冷血、懦弱、自私奉陪了一生,如今,你们的子女不欠你们。”


“反了!这女人真是反了天了!”


“应该把她关进精神病院!”


“不把女人关家里管着,她们就敢闯进高校学府,闯进内阁、闯进皇居了!”


“一天到晚抛头露面喊着要和男人一样的工资?像什么样子啊?丢不丢人啊?一点体谅国家的觉悟都没有!”


“看看她写的什么标语,我们给她们的权还不够吗?我们都让她们工作和上大学了,她们怎么老得寸进尺?”


“男女平等不是已经写在宪法里很久了吗,我觉得她们地位已经很高了呀,我现在都不敢打我老婆了唉。”


“早说了吧,那些居心叵测的女拳思想会对没有形成自我意识的年轻女孩洗脑的!我们要警惕洗脑的危害!有关部门应该管管!特高课呢?特高课在哪里……”


“女人生理上就不如男人,不是传宗接代的料,又有生理期又会怀孕,干不动重活,限制女性名额不是正常的吗?她们能不能认清自己的定位啊?!”


“就是说啊!应该取消美国人搞的九年义务教育制,明治古训有言‘男女七岁不同席’啊!唉,真怀念陛下男女分校的时代……现在不能男女分校的话,至少缩短她们的教育学制,将来生育也能提早,这是为她们好啊……”


“花这么多钱上学,又不能继续深造和继承家产,还不如在家乖乖躺着生孩子,让老公赚钱多省事!现在书读得脑子都坏了,都受左派煽动来闹事了,高校要是再继续录取她们,她们迟早要让这国亡掉的……”


“同胞们,我有话要说。”

在鸡同鸭讲的批斗声里,前辈不卑不亢地接过了同伴递来的话筒,知花静听见她清脆的声音经设备放大,尖锐地回荡在晚风里,让每双耳朵都无处遁逃,


“我们这个推崇灭私奉公的焦虑的民族,曾经拿着丰臣秀吉、俾斯麦、吉田松阴、福泽谕吉、西乡隆盛、伊藤博文的理论改造社会。我们曾经把所有的权利拱手让给了法西斯主义者、军国主义者。我们曾经人人背诵着一个人的语录,学习着一个人的思想,相信陛下是战无不胜的神明,我们说着同一种话术,将一个人的理想视作自己的理想,允许一个人的意志凌驾于宪法之上,唱着团结的军歌共赴地狱。


我们赞美陛下发起的战争和他的拥趸们,检举、逮捕、监禁、屠杀、唾弃那些拒绝陛下的语录、使用自己的话表达和思考的同胞们,将其视为分裂我们的敌人;


我们服从着一切等级森严的规定,支持解雇和镇压反战的教师和各行各业的工作者,让军人、警察、官僚、商人和黑社会手握对国民的生杀大权;


我们赞成自上而下的审查制度,肃清异已、封杀刊物、电影和书籍,管控言论、糟蹋高等学府和学术界、篡改教科书,鼓励我们的孩子从小不把人当人看,教他们以仇恨、歧视、监视、举报、强奸和杀人为荣;


我们放弃为人的良知,自我洗脑争着去当一个岁月静好的皇国良民,对监狱、劳改营和殖民地的人们的哀嚎置若未闻;


我们给阿依努人、琉球人、尼夫赫人、鄂罗克人、赫哲人扣反动势力和极端邪教分子的帽子,以团结和谐的名义逼着他们放弃自己的民族信仰和语言与我们同化,还到境外打着这共存共荣的旗帜去美化侵略他族疆土、屠戮他族人民的事实;


我们投入这个恐弱且愚昧的集体,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制度最先进优越的日出国的大和子民,出生起就肩负着解放亚洲的使命,宣誓效忠我们的天皇陛下,为明治以来代代追逐的强国梦奋斗,时刻准备着打圣战献身报国……可是我们这个闭目塞听、党同伐异的民族最后成了什么样?


我们的军人、警察、政治家、科学家们蔑视法律和人性,像野兽一样干尽地球上最肮脏的行径,战争末期,我们的英明大臣们宁可投入精力肃清厌战的同胞也不肯选择投降的决策,我们的市民饿着肚子把一生的积蓄捐献出去,把未成年的女儿们送去工厂或卖去各地维稳,把才满14岁的儿子们送去冲绳和美国人打仗,我们听话地拿着政府发的氰化物等着玉碎令时杀死家中老人,我们的皇军在冲绳决战时逼着当地村民用手榴弹集体自决,洗脑老幼妇孺在被俘虏时跳崖殉国,像销毁货物般杀死那些仍在坚持救死扶伤的医护少女们,我们的‘皇国少年’们则嗑着冰毒驾驶战舰去和美国人同归于尽,死前还要高呼我们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时,还有人为这些以国家大义实行的罪恶辩护……终其一生,我们那些因拒绝杀人和沉默而被我们杀死和遗忘的同胞们倒成了这个国家最勇敢和自由的人,而我们这些仍在以战败垫高民粹主义的幸存者们,自然全部有罪!”


前辈最后一个音振聋发聩,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空盘桓不散,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无一不是一群以爱国为施暴和霸凌正名的懦夫,谁也不比谁更无辜!我们活在权贵集团的谎言里吃喝拉撒配种、把军国的血债当成荣光聊以自慰、拿着配给品哪怕是毒药也赶着谢主隆恩……


只要远方的战火烧不到自己头上,便觉得他人的苦难事不关己,永远像没有求知欲、不会反思、蒙昧健忘的畜生,心安理得地移开视线,不议国事、不争权利,永远以大局为重,安心地接受着不公平的压榨,忍耐着、沉默着,在此地满足于基本的温饱,过着最盲从、最奴颜婢膝的生活……


不止于此,我们中的有些同胞倒还心疼起万万岁的陛下,怀念起从前那个军人治国、言论治罪、统制经济的时代,流行起一种满是种族歧视和民族仇恨的苦难叙事,无视自己和自己的父辈曾经作为加害者的历史,甚至不愿睁眼看看现在身边同胞的处境……


如今,这个继续把侮辱我们的母亲和姐妹视作传统的国度,连我们生不生孩子还要继续插手管!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老不死的,到现在怎么还有脸说是我们要亡你的国啊?!”


“我作为废墟世代,今天,我站在这里,我不使用你们过去那套自我审查、恢宏工整的皇民话术,我要在这片土地上,作为一个人,用我自己的语言说话——


死ね!裕仁怎么还不退位接受法律制裁?!违宪的罪犯和贪官怎么还不下台?!内阁府和警察厅怎么还不直说自己是美国和黑社会的走狗?到底还要逼死多少人、还要让后代流下多少眼泪才能让反人类的暴政和战争彻底灭亡,让更多的人清醒,让这个国家步入法治现代化的正轨?”


“说得好!”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喝彩,形形色色的年轻呼喊淹没了老人们的声音,


“打倒法西斯!誓死捍卫和平宪法!我们不拜罪犯!不当共犯!不当走狗!”


“反对日美单独媾和!拆除军事基地!彻底去军备化!不要再把任何人卷入战争了!”


“天皇退位!内阁换人!贪官下台!我们要真正的和平生活、民主宪政、法治社会!”


“杀人犯和强奸犯滚出我们的祖国!我们有权堕掉不想生的孩子!”


“废除夫妻同姓制和堕胎罪!解禁避孕药!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


……


声势浩大的现场,很快有越来越多临时调配的警察赶来维持秩序,最后化为一场头盔与警服、棒球与警棍之间的纷争。似曾相识的一幕,日日夜夜都在无数地方重复上演。八年过去后,为学生们挺身而出的人们早已锐减,记忆里不变的仍是后浪覆前浪,有时候,知花静觉得,人们的年轻只在一瞬,而这世界将永远年轻。


前辈领着她来到了医护志愿者和其他学联组成的分部,猫腰穿过一条掩人耳目的小道时,歌声先一步抵达她的耳畔,一个紧挨着食堂的破旧校舍赫然显现。她惊异地看见一群年龄比她还小的女孩们在包饭团。


课桌搭成的庞大的饭团流水线上,几十双手正在马不停蹄地劳作,快得看不见放了什么馅料,有人还戴着用粗记号笔写的“打倒!”“必胜!”的布条或头盔,有人烫着夸张的前卫发型,大家都在分享自己的故乡小曲,不见疲惫。


前辈给了她止痛药和水,在品尝梅干饭团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各大高校的名称也像菜名似的在耳边一一滚过。


虽然报上的老教授们一直在发表《女大学生亡国论》、《女学生自视甚高》、《整治‘阴盛阳衰’的高校乱象》夸大其词,文部省依旧在为要不要恢复男女分校和日教组打得不可开交,但当亲眼目睹时,知花静还是忍不住想笑,她从没想过这个场面会如此滑稽,如此可怜的人数就会让各大高校的校方管理层自乱阵脚,她甚至能对她们势单力薄地坐在满目皆男的课堂感同身受。


“你干嘛老擅自发言啊?完全带歪节奏了!现在我们是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你们女权的那些小问题就先放一放好吧?”

轻快的氛围没维持多久,就给前辈的同期——某大驾光临的学联书记泼了一记冷水,

“第二波女权运动都是欧洲那些极右派疯女人在胡闹!这一切都是分裂我们国际共运的阴谋!人类一切不平等的起源都是阶级压迫,阶级大于性别!我们要先分清主次矛盾,再来谈其他的!不要挑现在赶这个时髦好吧?还有这么多高中组织和市民组织看着我们呢!咱们以身作则,有点大局观好不好?”


“……哎呀,和日教组联合起来挑出那些历史劣迹问题来打那些保守派就好了……什么?你们这些女同胞别动不动把强奸挂在嘴上,多难听啊,太钻牛角尖可不招男人欢迎……你看看,你们和法学部的非要在这与我较真了……”


“我就事论事吧,男人那个控制不住的……正常现象……少部分人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现在非常时期,首当其冲的是统一战线,大家不要内部挑起性别矛盾制造分裂好不好?这样下去咱就要中亲美派的圈套了……”


……


前辈据理力争的脸会激动地充血,前辈的同期马上改换策略赔笑,用像是哄小孩的语气圆滑地道歉,这似曾相识的变脸让她想起那个酒醒后趴在舅妈膝上的男人。


前辈的同期发表了一通车轱辘话后,拿走了打包的饭团,又把两大袋臭气熏天的脏衣服丢给她们,挪动他思想进步的金躯离开了,于是,女生们今夜又有一项缝洗衣服的紧急任务。


前辈不仅要忙着管理后勤的运转,还要和法学部一起整理大量的法律材料,修改学联的演讲稿和会议大纲,忙得几乎没合眼过。


前辈说她的学姐在助产科,上了两年班一天产假也不给批,最后过劳流产加单眼失明。大家联合找院方索要赔偿和实习工资,院方却怪她的学姐自己没有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在这种地方上班是自取其辱。不过,自取其辱的地方哪里都是。有时在这个世界上,女人连呼吸都是自取其辱。


前辈问起了她有没有心仪的对象。她想起阿绫。前辈坏笑着问她和对方在一起时最喜欢做什么。她面红耳赤,神游天外,嘴上却中规中矩地谈起阿绫的歌舞,不知不觉聊天就从性解放的前卫议题朝着地方传统文化一路跑题,有人热心地搬来了校舍里的乐器,日本的三味线弹不出故乡的味道,她将就用着唱起岛呗和黄金之花,大家开始竞相表演各自的拿手节目,原本训过话的郁闷很快再度给音乐驱散。


论到了前辈,在大家的起哄声里,前辈苦笑着接过贝斯弹奏了一首大正时代的童谣。



追兔子玩的那座山

钓小鱼玩的那条溪

现在还是频频梦见

难忘的故乡

父亲母亲日子过得如何

朋友是否康健

任凭雨打风吹

依然难忘故乡

实现了心中的理想

何时才能回到

我那青山绿水的故乡

……



乐音停顿了。知花静本听得入迷,抬眼却只见一行泪水顺着前辈的脸庞滑落。


前辈说,她今生再也不会回乡了,那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前辈在多年前用东大的录取通知书驳回了相亲定下的婚姻届,她的妈妈到死都觉得无颜见人。


前辈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被不公正地杀死,而是被悄无声息地忘记。


当前辈说起这句话时,她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童年时的阵阵枪响,阿绫初次说起她的祖先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是蝴蝶振翅,冥冥之中结下兰因絮果。


她惶恐地预见,失去故乡的女人们,依然像风一样随处飘荡,在这世上永远受着一种遗忘的诅咒。



“希伯来圣经是人类最伟大的典籍,因为它是第一个敢于将从前父系氏族的夙愿践行的经典。”

太阳升起时,宗教系的男学生在挂满白衫的晾衣绳间舒展双臂,慷慨陈词,

“他们抹去了阿舍拉的一切痕迹,他们很明智,那理应是一个不需要女神和母系符号的世界。而我们的本土神话里甚至仍然对女神们充满畏惧……唉,我们丛生到死都在受制于婆婆妈妈的女人,我们的宗教也应该迎来轰轰烈烈的革命!”


“「我们必须维持秩序,决不可对一个女人让步……女人——这是对共同体的一个永恒的讽刺,——她竟以诡计把政府的公共目的改变为一种私人目的,把共同体的公共活动转化为某一特定个体的事业,把国家的公共财物变化为一种家庭的私有财产。」【1】“

哲学系的男学生在激情吟诵黑格尔与康德,

“「至于有学问的女人,她们读书就像佩戴一块表一样,戴表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有这块表,尽管这块表实际上是停摆的或根本没有走过。」【2】”


“没有大和的现代化建设,那帮琉球人的后代能受到这么好的教育吗?他们竟然还有人不愿回归我们!这些异想天开的独立派一点也不考虑国际局势!嫌我们还不够艰难吗?!”

历史系的男学生在为报纸上的冲绳报道义愤填膺,

“依我看,当初明治天皇还是缺了点魄力啊,废番置县时就该把他们杀干净才对!我辈武装夺取政权、打倒美帝收复冲绳义不容辞!打倒独立派!留岛不留人!”


“这些该死的美国佬,害得我们国家现在到处都是站街女和混血杂种……我们就该学学齐奥塞斯库的四胎政策,来一场真正的民族复兴!还必须警惕那些女权纳粹取缔堕胎罪【3】,这可是事关我们祖国未来的大事!”


“听说冲绳的女人相当开放!还比内地便宜,超适合去约的啦!可恶……真是便宜了那些美国大兵!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大和男儿!团结起来!”


“打倒法西斯!打倒美帝!打倒官僚资本主义!把我们的女人抢回来!大和男儿保卫我们的大和抚子!”


“还要打倒那些外来黑鬼!这些莫名其妙的黑鬼居然开始说他们也是人了?!我们要注意鉴别下那些有慕黑倾向的女人!给黑鬼生混血杂种太吓人了!那种不知廉耻的女人不配当我们的大和抚子……”


有生以来,知花静没有在宪兵、警察、美国人的面前失控,但在一群年轻、各执不同政治立场和主义的男学生的晨聊间,她却第一次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爆沸,无法抑制强烈的杀意,她此生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听得懂大和族的语言。


那种干呕的感觉又泛上来,头晕目眩间,五颜六色的头盔、革命的旗帜和理论淹过她的耳廓,变成一片英雄主义式的狂欢,每张面孔都洋溢着青春的势在必得,每张面孔都在政治的回声里原形毕露。


她站在无人理会的视线盲区,恍惚感觉火在灼烧着她的衣角,言语屠戮着她的灵魂,仇恨窒息着她的气管,记忆里的死者们则在冰冷的洞窟里腐烂,在曝晒的沙坑里沉降,在永无止息的风中风化。



真奇怪。

活了二十六年,她想,也许女人根本没有选择权,正因如此才会对那些男人的羞辱如此一往情深。


虽然没有与男人对等的财产继承权、参政权、报酬权和社会福利,虽然没有法律上公平的庇护,甚至没有来自亲人不偏不倚的爱,虽然功绩会被男性同胞窃取、集体的话语权和记忆会遭到封杀和篡改,在路上行走要承担着随时被男人骚扰、强奸、卖掉或杀掉的风险,虽然买避孕药都要受到限制,堕胎要判刑,离婚又处处受阻,婚内家暴和强奸得不到惩处,过着一种安全得不到保障的下等人境地,但也依旧舍弃自己的姓氏和家族,一往情深地步入婚姻,和那些男人一起组建着和谐的“家”,家与家联合组成一个延续永无止境的争斗和厮杀的国境。然后在这蓄满巨婴的疯人院里继续自我感动,献祭自己的孩子,献祭自己的生存依靠,最后献祭自己。


只有乖顺的、不越权的爱国,才能让她们活下去。否则,一旦她们触犯到他们的利益,她们就会被他们集体清算,落到众叛亲离、万人批斗的境地,被剥夺生存资源,从身体到人格无所不尽地遭受围猎。


在军国法西斯时代,她们就是天皇陛下、东条英机阁下和内务省各位大臣们亲口认证的“生育机器”,她们的身体和思想全都属于天皇陛下,她们的贞操、道德、每一个观念、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都在国民的互相审核和监视中度过;


在战后萧条时代,她们就是“生殖决战”的希望,肩负着生产和民族繁衍的重任,不仅要代替那些失意的男人外出劳务,承受着非正式零工的剥削,她们的身体使用权和使用对象还要变成道德、爱国甚至工薪的考核指标;


在民主宪政的时代,她们就是母职至上的贤妻良母,必须识大体懂谦让,不需要聪明的头脑,不需要展露过多的锋芒,她们的努力、梦想、每一个规划、每一个行动,每一份情感应该围绕着和谐家庭与和谐社会奉献。


毕竟,当历史以父系书写起始,她们就被当作延续文明的永动机,她们的子宫从来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她的家庭、她的家族、她的国家。


她们被教育一生仇恨自己的身体和性别,与同性竞争,完满无缺、包容普世的太阳永远代表她们的父兄,而她们则永远像月亮呈现着阴晴圆缺。


那些急着与那些性工作者和性暴力受害者割席、迎合向长辈和男性证明自己是“好女孩”的听话少女们,实在太像那些战时出卖穷苦女性、拼命生儿子争做军神母亲、为战争摇旗呐喊的国防妇人会,在男性叙事里,她们全被一群庞大的抽象概念捆绑,贞洁、天真、美丽,便于男人们满足最隐秘的侵犯与最神圣的母亲幻想,而到最后,在那些男人眼里,她们所有的女人都是一群低贱的“行走子宫”,与那些战后被男人剃头游街批斗的法国女人们、那些被欧洲各国拿来轮奸泄愤的德国女人们、那些锁在最深的洞窟里的慰安妇受害者无异,她已经看过太多太多了。


因为是生理构造先天不同的异性、外人,他们便可像对待动物一样殖民着这地球的另一半性别,心安理得地对她们洗脑、奴役和施暴,她们是一场战争里推卸责任、种族清洗和转嫁民族仇恨的对象,是需要靠浪漫叙事洗礼、驯养、异化的群体,是联姻的人情资源和政治纽带,是泄欲的厕所,更是永恒不变的传宗接代的容器。


她们从来就是被男人们推出历史舞台的那一方,对那些维护集体的人们而言,她们的困难永远是次要问题,她们的贞洁永远关系着民族的脸面,她们的痛苦永远被搁置在隐秘之中避而不谈,她们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承受暴力和奴役,彼此分裂,为集体生孩子,生下源源不断的人口,维持源源不止的竞争和剥削环境。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孩没有男孩有价值,她们都应该做一个无私奉献的贤内助,一个幕后的陪衬,不需要叫唤,不需要留下名字,不需要传承什么。于是,当整个世界的旧有秩序都在分崩离析时,人们突然惊异,他们眼里那一具具逆来顺受的行走子宫竟也会发出和他们一样的惨叫,也会使用男人的暴力与语言,也会走进他们的学府、办公场所、行政机关,也会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甚至在一场场示威中冲在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喊出“我也是人!”。


那些自诩进步的男学生说的‘没有性别压迫只有阶级压迫’的鬼话,她一个字都不信。她无法忘记那些皇军,在最艰苦的洞窟里,在与美军最后的决战时光里,这些被自己的祖国当作弃子的男人们,明明自己都弹尽粮绝,生还无望,却仍要在洞窟里设慰安所,仍然不愿意放弃死前抓住一个女人发泄的时机,仍然不会忘记毁尸灭迹。她无法忘记当年他们是怎样对待那个菲律宾女人和她腹中的胎儿的,在那个洞窟躲藏的年代,假如她是一个会大哭大闹的孩子,她也会落得和那个胎儿同样的下场。


在认识杀人前,她先认识了强暴。在认识人类前,她先认识了成批的罪犯。在认识正义前,她先认识了令人作呕的伪君子们。


即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响应着法学部和民间各式各样的民事诉讼募捐,她觉得她今生都无法看到任何一丝胜诉的希望。这又是一个奇怪但人们从不觉得违和的现象:当女人们谈论正义,男人们便开始谈论程序正义,当女人们谈论程序正义,男人们又开始谈论时代局限和政治觉悟。当她们拒绝遵循他们的规则,他们索性开始翻脸,用更多的野蛮暴力和团结关系,一次又一次把她们试图站立的姿态打压下去。


为此她不敢向后退一步,不愿心存侥幸,不肯向世俗对一个女人无尽刁难的要求妥协。她无法忘记她的童年留给了她什么,她的恐惧从童年就从未终结,那恐惧至始至终都是具象的画面——被名为父权和法西斯的锁链牢牢囚禁的女人们,被切掉舌头,精神失常,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的洞窟和深坑里,生前和死后或许被人遗忘,或许继续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羞辱。


她也无法忘记那个对舅妈拳打脚踢的酗酒男,那个无力对抗外界压迫,就逼迫舅妈去站街换美元的男人,因为失意,就可以把这失意和不满转移到一次次为全家讨来食物和工作机会的舅妈身上泄愤。她痛恨自己与他拥有亲缘关系,恐惧着自己的血管里也流淌着施暴者的血液,恐惧着要与这些戴着伪装假面的人群终生为伍。她的一些同胞,把吃苦耐劳、团结友爱视作民族的优良品质,趾高气扬地用道德审判和他们不同的谢花老师与舅妈,却像个懦夫对真正压在他们头顶的罪犯们噤若寒蝉。


这是一个献祭弱者来维持强者秩序的扭曲世界,法律并不代表公正,它仅是占据话语权的人类维持传统和秩序的工具。人们对法律、知识、权力顶礼膜拜,自己也反噬为被其异化的奴才,自觉地神化和维护着它们。


她对世上浪漫故事里的一切粉饰情节过敏,她无法对区分不了爱和施暴的人起欲望,只要想想就会脊背发凉。同时,她无可救药地爱着阿绫,对一个女人有热烈蓬勃的渴望。为此,她就是那些人口中不愿为生育率做贡献的“不正常群体”,她今生都无法成为社会的正常人,是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异类。在人群里,她必须更小心谨慎地隐藏自己。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有天经地义的爱,这爱往往伴随着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和权力,不但不需要学习和培养,整个社会还会美化他们之间的主奴关系;两个男人之间的爱则被视为武士的众道,是一段可歌可泣的风雅美谈。然而,两个女人之间的爱对这个社会来说却是禁忌,是只能服务于男性的幻想产物,是一种需要根治的精神疾病。


“女人要什么爱?”

假如在现实里发现了这种性取向的女人,这些“健康”又“正常”的人们会叫起来,会像看怪物一样惊异而又恶心地看着她们,

“女人不像男人一样从一开始是完人,所以女人应该生育来实现完满的‘蜕变’,去成为神圣的母亲……没有孩子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残缺的,无价值的!”


“一个女人竟不愿生儿育女,反而要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简直是最恶心的淫乱!变态!道德腐败!她疯了,她病了!让我们把她隔离起来,找一个男人来治好她,她终究会情窦初开回心转意,觉醒母爱,明白自己的崇高天性……”


知花静拉开门,看见法学部的女学生代表躺在几张课桌拼成的简陋床板上,她的腿间有干涸的血迹。她脸上的淤青让她想起了舅妈。


你说你没事,可你的衬衣纽扣掉了四颗。

敷药的前辈在一旁冷冷指出她想遮掩的问题。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要道歉的另有其人,要付出代价的另有其人……你不要老是自我反思了好不好?

前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我此生从未如此恨我的母语脏话太少。


门被拉开了,书记和几个男学生讲话代表鱼贯而入。前辈一把掀翻了他们拿包扎绑带的桌子,要他们解释。


她思想不够端正,所以我们给了她一点“教育”。

书记脸上还挂着轻描淡写的笑,就好像她们掀桌子的动作只是某种撒娇调情。


沉默在她们中间蔓延。过了许久,知花静再度听见时间流淌,这次在笑的是前辈。


你们爱个屁人民,你们连她一个人的意志都不曾尊重。


前辈的音量不再抑制,夹杂着刺耳的尖锐,


无产者……你们算个屁无产者!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你们全是披着人皮的寄生虫,吸血鬼!我们为你们做了整整一百多天的三餐,缝洗了整整一百多天的衣服,打扫床铺、包扎伤口、誊写口号和手抄报。忍受你们整整一百多天的性骚扰。当你们在外面激情慷慨地演讲,议论我们的身体归属忧国忧民时,我们在后台为你们捏了无数次饭团,制作了无数条横幅,我们无论做什么对你们而言都是小家子气,我们的价值观对你们而言永远是幼稚可笑的……但我们每次多讲几句你们就不满,现在,你们倒是装都不装了!


尖锐爆发成歇斯底里的尖叫,前辈此刻的尖锐比她在街头演讲时还要尖刻,愤怒的尽头裹挟着失控的崩溃,前辈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仇恨和轻蔑。


你们和那些幻想靠武士道和自卫队政变的蠢蛋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们爱的也不过是权力,你们所有的男人,都和45年前的法西斯没什么两样!天哪!你们以为戴着那顶头盔就很特别吗? !


闭嘴,你再诬蔑我们乱说话,我就向上级汇报,开除你们的党籍。

男学生们的脸僵硬了一秒,随后再次舒展开来,仿佛前辈的尖叫只是他们红色昭和主旋律里的小小插曲,一张张试图和解的笑脸,在这一刻变得与其像是人脸,更像是腐烂的褶肉。


前辈的叫声更加激烈了,她开始推揉、打砸所有的收讯设备,所有的瓶瓶罐罐,所有打包好的盒饭,她撕扯着所有的讲稿文件,所有写好的横幅和纸板,也撕碎了所有极力维持的体面。


开啊!开掉我好啦!!几把都管不住的畜生还想打倒美帝解放日本?!几把都管不住的强奸犯还想推翻世袭政治搞民主改革?!几把管不住先切掉啊?!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搞性骚扰和轮奸,你们赶的又是哪门子时髦啊?!到底是谁在带歪节奏啊?!能不能顾顾大局?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开会批斗,一天到晚用裤裆爱你们的国,继续开你们的破会耍你们的二两肉去吧!


她疯了,我就说和女人不能一般见识。


肯定是每个月那几天来了呀,我妈那老太婆上了年级就像她那个样子口无遮拦的,哎,歇斯底里起来一点没有女人味…..


好啦好啦,这件事大家各退一步,我道个歉还不行嘛。不要在组织里起内讧,大家以后都要一起共事的,我卖你们个面子好吧。


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但你们女同志现在最大的革命重任是要抓紧时间多生孩子呀,孕育足够的革命结晶,人多才能办大事,要认认清自己的定位和任务,明白吗?


明天不用你们出场是为了你们好,现在那些法西斯条子越来越暴力了,这一棍下去可就要毁容咯,这辈子会嫁不出去的哦……我们这是在保护你们啊。


知花静听见那张嘴在一开一合对她们说,


革命是我们男儿的重任,女同胞不必学我们冲锋陷阵,老老实实在后方做我们的**服务我们就好啦。


难以置信只有旧日军流行使用的辱女词汇会从那张总是吟诗作赋、奔走演说的嘴里说出来。


透过这张脸,知花静忽然想起了那个传唤谢花老师的警察,那个仪表堂堂、前途无量的青年。在谢花老师的葬礼上,他甚至亲自到场为她的棺木献花,痛心地做了一番地方建设、教育改革、民族团结与和谐社会的演讲。


两个时空的两个人,语气竟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地重合,就好像从同一家培训机构出来似的,温文尔雅的皮囊下,传来比尸臭还要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这撕破脸皮的纷乱中,知花静看着在场的女学生们,她们神情僵硬,把愤怒压下去,再也没有笑过。


那种隐忍的表情,竟也与她记忆里所见过的如此雷同。


母亲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生下她的呢?假如有堕胎的条件,她一定不会选择在地狱里生下她吧。


在那一刻,她的心中有什么坚信无疑的观念碎了。



天气越发闷热,排队等待公用电话的时刻变得更加漫长和拥挤,临时管制的地方越来越多,她比从前更渴望听见话筒那边传来的阿绫的声音,万念俱灰之时,前辈终于帮她订到了离开的票。


前辈和她的同伴们跟随着法学部的教授志愿队踏上了协助打跨国民事诉讼的路,她们就此暂别,在罢课升级前离开了形势愈加混乱的东京。



回到故乡,短短两月如在昨日。她比从前更加痛彻心扉认清,等待她的从不是山清水秀的故乡,而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废墟之地。


故乡于她,永远是不停变动的道路,土地的界限、田径上的告示牌、翻新的街区、乌烟瘴气的工地以及头顶盘桓不散的噪音,还有那日日夜夜的贫穷、剥削与漫长的静坐、围堵。


村庄的入口停着乱七八糟的车辆和围聚的人群,她仿佛成了真正的鬼影,魂不附体地在嘈杂间穿行。


“真可怜,这下不是处女了,年年轻轻的这辈子就完了啊。”


“听说那个犯事的美国佬是个惯犯,逃进基地了,放枪拦着一步也不让警察进,能有什么办法。”


“她当时穿的什么衣服啊?我得提醒我女儿注意一点……”


穿着警察制服的数人正在狭窄的小径艰难地倒车,为竞选登门拜访的各党团书记和代表挤在门口,争先恐后地向阿绫伸出形形色色的宣传文件,每张面孔的背后都藏着迥异的心思,每张面孔都为嗅到新热点两眼放光,每张面孔都带着“感同身受”的关切。


“谢花老师,现在正是召开县民大会抗议的好时机,请你务必把你的经历讲出来!警方和政府到底有多不作为?我们势必揭发他们万恶的勾结行径!”


“拜托了!我知道你已经不想回忆当时的情形了,但请为我们大家考虑考虑吧!”


“谢花小姐,你当时有化挑眉妆吗?有做头发吗?对方有没有可能是针对特定人群的犯罪啊?他们怎么做的?请给我们多讲一点细节吧……”


“谢花小姐,下届的行政主席请你务必呼吁日教组的大家把这神圣的一票投给我们会长!我们会长一定能叫停基地建设的!请你在这里签个字吧!”


“不要选他们!选他们是想让冲绳倒退回吃番薯的时代吗?!大家拎拎清好吧!这是我们的慰问金,选我们!我们一定能出解决方案的……”


“谢花老师,你选择了教书,是因为很喜欢小孩吧?为什么这个年龄还单身呢?唉。你当初要是早点找个男朋友保护你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啊……”


“谢花老师,对你的遭遇学校表示同情,我们已经安排了竹田老师接替你……实在抱歉,这是家长的要求,你也知道现在是小升初的关键时期,我们校方也很难办……”


“谢花老师,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他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老实啊!趁现在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吧,你这个年龄越往后身价越降啊……”


……



流言又开始在每个阴暗潮湿的舌尖攀爬,很快,流言不再满足于片段的见闻,而是无尽悲惨的想象,负载着某种同仇敌忾的恨意。


阿绫坚持不懈地往返于警局、法院和诊所,一次又一次地更新着诉讼材料,一次又一次地跋涉在踢皮球的循环游戏里。这里的人密保工作和记性依旧不好,很快,她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家长们聊着她的语气越发惋惜,村民的眼神一天天嫌恶起来,小孩子的学舌也一天天频繁起来,“美国妓”“慕洋女”“你不清白了!”“你完了!”,孩子们做游戏时开始把皮球裹进衣服里模仿她走路的模样,热衷文化复兴建设的老人在投票商议着将她从祝女家族的族谱上除名。


“非得要打官司吗?肯定是无用功啊!她这样对学校和我们村影响多不好啊……一直耗下去派出所以后都不想受理我们村的案件了!”


“谁叫她大晚上非要独自出门,一点风险防范意识也没有,她自己怎么不检讨一下,遇到这种事居然还报警,这种丑事到处传,弄得我们村人尽皆知,真丢脸……”


“她是不是想要钱啊……上次干嘛拒绝慰问金,装什么清高!”


“她还读书时就老去那个慕洋女家里,那家女儿的硕士肯定是睡出来的,她肯定也……”


……



入秋的夜里,知花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梦里的影像正在变成现实,梦里的那片白沙滩此刻变得寸步难行,她甩掉了碍事的拖鞋,赤脚在沙滩上跋涉,试图追上一步步往海中走的阿绫,惨白的浪沫击打在脚背上,激得她浑身打颤。


“阿绫!不要这样不辞而别……不要丢下我!”

她奋力追上了阿绫,自背后一把抱住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多年的心声。


“他们不需要你,可是我需要你!”


没过膝盖的海水和迎面而来的浪花扑得她们衣襟湿透,肌肤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紧密相贴,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拥着阿绫发抖的身躯,听着她胸膛里失控的心跳,失而复得的她一旦抓住她,就再也不想放开。


她讨厌这个地方,她讨厌这里的人们。她恨着这新一天的太阳将会再度升起,恨着人类表里不一的面孔,恨着这需要日日演戏、无法坦诚相待的地狱世界。


仇恨是她日以夜继呼吸的空气,但对一个人的爱意总是不受克制,从岁月的边边角角里漏出来,像那些透过洞窟缝隙的月光,像那些从指尖滑落的沙子。


在日常的注目里,爱会水涨船高,把她从绝望的深谷里托起,载着她重新远航。


“阿绫……无论多么艰难,今后让我陪伴你吧!我们可以去北边生活,我们可以去努力赚钱,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个孩子养大,一起白头偕老…..”


她在这世上最仓促无力的表白里握紧了阿绫的手,凝视着她美丽的眸子,忐忑得心潮澎湃。


一轮银月从天边划过,落入她们永不退潮的海中梦境。



—————TBC——————


本章注释↓

【1】出自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

【2】出自康德的《实用人类学》。


【3】日本是世界上最早通过堕胎法的国家之一,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通过的堕胎法名为《优生保护法》(1948),堕胎需出具配偶同意的证明,是完全否定女性生育自主权、为防止“劣等后代”出生的具有鲜明法西斯色彩的法律,内容参照纳粹德国的《绝育法》 。

在战后的混乱社会中,因贫困卖春及性暴力致妊娠的人数大增,为考虑生育率,政府又把人工流产作为犯罪处罚(即刑法上的堕胎罪)保留了下来。


口服避孕药在1969年上市,一直到1999年才在日本得以批准(伟哥等壮阳药则用了6个月就批准了)。

1996年,《优生保护法》改名为《母体保护法》,内容进行了大量的修改,不过其中,一般的人工流产的前提仍是需配偶方签字同意。

2022年,日本政府拟定同意药物堕胎的合法化,但规定女性在购买堕胎药之前需要丈夫、伴侣或男友的书面许可。此外,人工流产手术不属于医保范围。(伟哥、促排卵剂等药物则在2022年正式纳入医保)  

*在全共斗之前,就有过不少性侵现象。例如,在1952年时,在京都召开的全学联第五次大会,就发生过主流派学生党员对反对派施暴、轮奸女学生强迫其做自我思想批评的事件。

全共斗的亲历者上野千鹤子后在访谈回忆提到当年学运中的男性将女性称作“家政妇”和“慰安妇”加以利用。她对男性主导的运动提出批判“如果日常不能得到解放,那么遥不可及的非日常的革命更不可能成功”,并批评当时日本的诸多反体制运动里采取的仍是效仿旧日军的绝对服从的军事组织形式。


出于对学运里男性主导的失望和背叛,1970年,田中美津领导起日本妇女解放运动,呼吁“从厕所解放”(便所からの解放,意为女人不是男人泄欲的‘肉便器’,当时的日本男性热衷把思想开放的女性称为’公厕’,意为谁都能利用的肮脏又方便的地方),她声称“女人原本就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然而男性们以他们的意识,将我们分成母亲(生育的对象)和厕所(处理性欲的对象)。私有制下的秩序,就是靠这样打压女性来维持的。”


至今,日本还有不少当年亲历过第二波女权运动的女权主义者仍坚持与六十年代的民运活动家割席,不与将性侵视为次要问题的人共事,但在小熊英二及一些男性学者的历史梳理里,不仅基于反安保运动时代催生的学运的反战主题遭到了矮化,女性运动的部分也遭到了大量简化(或者干脆没提,当然啦,大部分世界史是默认不必详述女性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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