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科】银月白沙之恋(21)

晋江未西归《表演科今天也想与侦探同归于尽》的三创文

Chapter 21: 过去篇(3)

Trigger warning :观看者请保证自己已成年,心智发育完善,能自我调节心情。

如近期精神状态较为孱弱,或为高血压患者,本章部分内容可能会引起不适、刺激情绪,请酌情阅读。

注:主要时间线参考新崎盛晖的《冲绳现代史》。

再次预警:回忆杀为阴间刀片山,可能会触发心理创伤。

本章虽有历史事件的取材,但仍是二次创作的虚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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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黑夜从脚后跟爬升时,黑夜是没有终点的跋涉,黑夜仿佛依旧回荡着枪声、哭声、尖叫和歌声,黑夜是黏腻的手,若隐若现的口哨声,屏息压低的脚步声,腐烂弥漫的浊气,狭窄曲折的奔逃,随时会袭来的沉默。


知花静把口袋里的葡萄糖片拆开,吞咽下去,终于让脑中的声音停了下来。


她再三确认了同事给她的地址,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酒吧的门。


歌厅方向正有一个女孩子在表演脱衣舞,年龄看上去比她还小。五彩交织的灯光里,西装、和服、警服、军服、学生服、休闲装全都混杂一团,空中回荡着不同的口音和语种,碰杯声和笑声淹没在金属乐的余韵里。


时薪是120美元,ヘルス半套(指不提供插入式服务),排班可以协商,今天第一天要先熟悉一下吗?这边请……


Hi,你是新来的呀?你真美,让我想到Madame Butterfly,我能称呼你为蝴蝶小姐吗?我打赌你一定已经结婚了?


听你的口音,你不是本岛人吧?你从南边的宫古来?Well,那霸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城市,我们的少将一直很中意这里……你看,首都建设法已经颁布十年多了,未来它会成为你们的政治经济中心的。


如果要买房,千万不要选小禄村那一带,你不会希望遇上强拆和坠机的……Absolutely!  那边的人已经和琉球立法院僵持两天了。


我们每年总有新兵蛋子蠢得连操纵杆都记不住,上头也蠢得令人发指,连零件维修费都舍不得掏……所以看到天上有什么掉下来别大惊小怪,我们会去回收的,Damn the Broken Arrow or Bent Spear……You know?Uh-huh. Such a pain in the neck……


放心吧,这一带其实比以前安全多了!九州和大阪那边已经和这里结盟了,山口组也在考虑这边的交流,以后是经营的新时代,在这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商家和买家……


如果你想投票,下一届行政主席我推荐吉元先生,你看……他就在那儿,就是搂着Miss山城的那个人,他未来要搞公共设施和福利政策这块,他有个刚满月的儿子……HaHa,看不出来吧?


你问他往那女孩的杯里放了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种很特别的糖果。我认识一个供货商,现在找他订货得排队预约……You know damn well what I am talking about……


Ouch! Wait……Are you crazy?!You can’t just go over there!


知花静夺下了那杯酒。


掺和物挥发了大半,但仍有丝丝在顺着鼻尖攀爬——足以称之为童年的气味之一。


水合氯醛【1】。

童年时分,她在母亲身上时常闻到那股有点刺激的味道,所以她那时并不喜欢在母亲怀里多待。每天,母亲用它麻醉那些哀嚎不止的伤者,后来,母亲用它来麻醉自己,再后来,学院的教授和主治医师们示范怎样用它麻醉患者,现在,它成了她每天上班时最常清点的药品之一,成了重症病房里那些孩子们的童年。


干呕的冲动又泛上喉管,在众目睽睽里,她最后的理智令她没有摔掉那只杯子。


小姐,您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会让我们店很困扰,请你别影响其他客人……


下药?不不不?这不是什么迷药,是糖浆淀粉啦,调酒的先生给我的,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姐神经有点敏感吧?哈哈,真可爱……


只是做个小游戏,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那边的警官先生可以帮我们澄清,这样吧,他们的账记在我头上,就当我为这位中士先生请客……


哎呀,她怎么突然吐了,她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好恶心……她太不懂规矩了,还是请她出去吧!会影响到其他客人的……


……



doux, doux, l’amour est doux

甜蜜,甜蜜,爱情是那样甜蜜

真夏の海は 恋の季節なの

盛夏的大海是恋爱的季节

douce est ma vie, ma vie dans tes bras

我的生活是那样甜蜜,在你的怀抱里

渚をはしる ふたりの髪に

在岸边奔跑的两个人的头发上

doux, doux, l’amour est doux

甜蜜,甜蜜,爱情是那样甜蜜

せつなくなびく 甘い潮風よ

清凉的海风啊!

douce est ma vie, ma vie prés de toi

我的生活是那样甜蜜,当我和你在一起

……【2】



琳琅满目的夜总会、KTV、按摩店、泡泡浴店、休闲中心、桑拿浴室在旋转,升腾在永不沉落的那霸之夜,姑娘们在轮番哼着新歌,朝着路边的游客招手,姑娘们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仿佛刚从写字楼、百货商场和学校出来,姑娘们习惯了将这里当作回家前的最后一站,而她则穿梭在车水马龙间,久久无法迈出习惯的步子。


产检费、分娩费、奶粉、奶瓶、纸尿裤、吸奶器、储奶瓶、辅食、婴儿衣物、婴儿指甲剪、婴儿浴盆、婴儿推车、安全座椅、爬行垫、学步车、早教玩具、疫苗接种费 、房租,水电煤气……


离发薪日还有半个月,上月的夜班费还没发。


如果主任再弄错打针给药量,她又要被扣钱。医师从不犯错,犯错的永远是护士,可替代的永远是护士。


她必须更加努力,但短时间里晋升无望,新来那个总是动手动脚的男护士更受青睐……


科室轮替马上轮到产科了,即使换到产科,排班也不一定正好排到她想要的时段……


主任的压力很大,主任的战后心理综合症从未恢复,主任每次光顾库房后的药品总在减少……


不,她为什么要像侦探那样思考?赶紧想想钱的事……想想未来幼儿园和儿童保险种类……


附近要开始施工了,会影响阿绫休息,停水停电的时段在哪天?下次上班前囤一下水和物资……


还有那些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的战斗机、选举宣传车和运送建材的卡车,到处都在传的毒气泄漏事故,潜逃的醉驾肇事者,在住宅区边上晃悠监视的条子……邻居们似乎已经觉察到她和阿绫的关系不对了,她们上半年肯定要搬家……但是主任和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花静下意识地摸遍身上的口袋,但缓解低血糖的葡萄糖片已经用完了。


她默默给心里那漫长的待做清单里添加上“囤药”一条,绕开呕吐物靠在电线杆上,浑身阵阵发冷,只觉自己正站在无尽开裂和下坠的悬崖边上。她靠读秒来感知捱过的时间,避免自己过早往悬崖尽头移动。


1,2,3……

她是个没用的胆小鬼,她想破了头也不知怎样鼓起勇气,只有满腹世俗的、充满了风险评估的利益权衡,这世俗的、太过世俗的一切令她如此厌恶着自己,她真害怕身上这份讨厌的负能会传染给阿绫。


30……50……60……

她不能再在主任和药的事上花心思了……阿绫已经是孕晚期了,她无法作为家属陪同,在产科的排班下来前,她绝对不能掉链子,也不要管男同事又在搞什么性骚扰……


70……90……100……

最好别发生什么临时交通管制,她已经见过无数个难产案例了,她不想赌胎儿如果窒息在腹中必须肢解才能取出来的机率……


120……130……150……

要是孩子是金发怎么办?阿绫会在社区待不下去的……除了基地边上,上哪去找接纳混血小孩的社区?没有专门打砸她们公寓和泼硫酸的疯子就该谢天谢地了……


160……170……180……

别想那么远,专注当下,先想想钱……军用地的赔偿协商已有新转机了,反基地派现在还撑得住,她不能放弃,只要咬牙挺过这两年就好了……


190……200……

她的目光沿着纵横交错的霓虹招牌游离,最后止于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亮也触及不到的溢彩流光里,阿绫比从前还要费力地挺着她的腰,路人惊讶和嫌恶的指指点点里,阿绫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不移地朝她走过来,早樱飘落的夜晚里,阿绫朝她张开了双臂,水晶念珠垂下的一条穗在晃动,如一枚定神的锚。


她魂不附体地冲上前搀住阿绫,万千言辞哽在喉头,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却在对视的刹那先一步像个犯人把头无力地低了下去。


对不起,阿绫,其实我……

阿绫吻了吻她的脸颊,温暖的体温中断了她的恐慌。


“我找到新的工作了,是翻译书稿的兼职,等生产完在家里也可以做……阿静,不要再独自扛着了…..对我再多信赖一点吧。”

阿绫拭去她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又亲了亲,

“我们回家吧。”


“不要哭啦,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吗?无论多么艰难,都不要放弃……坚持活着,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静,你要心怀虔诚地等待。”


……



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暖春时节,便取名为春。


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阿绫和小春的动脉血压等各项指标,反反复复地计算药剂数量,生怕出任何岔子。阿绫在慢慢恢复,但还不够,阿绫生产完那几天,她的脑子里总是萦绕着母亲死前崩溃的声音,她想方设法地延长阿绫的留院观察期,提防着任何产后并发症,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守在她身边。


小春的心跳,咚咚有力地扑腾着,比无数个日夜贴在阿绫身上听时还要强劲,小春正在为适应这个世界疯狂地新陈代谢。小春是一个特别活泼的孩子,一哭闹起来谁也别想睡。


和阿绫轮流哄小春入睡的时候,即使辛苦,三人在一起时,幸福好像就会一直停留在顶峰。


在小春的心跳和哭声中,知花静仿佛能听见命运的齿轮在啮合相接,世间因缘绵绵密密如海潮澎湃交击,退而复涌。


1972年,美军移交冲绳的管辖权,复归日本的热潮一度在全境掀起,在万众瞩目中,那霸正式成为冲绳县厅所在地,变成各党派选举交锋最激烈的中心。


“停战协议已经签订,美帝霸权即将终结!美军该撤离越南!美军该撤离冲绳!”


“为什么复归反而通货膨胀了!立法院在干什么?!通货改制!说好的汇率比和社会福利呢?!”


“公用地法是违宪的!不要签约!我们要和内阁告到底!违宪共斗人人有责!”


“守卫金武湾!反对填海工程!归还军用地!清算战争罪责!”


“抗议冲绳处分!打倒亲美内阁!日本人没有决定冲绳的权利!”


“告发天皇之罪!反对安保!反对核武装!反对合作军演!”


“军队不会保护民众!为了冲绳的和平与孩子,我们不能沉默!”


……



不满16岁的少女被强奸的事仍在进行,醉驾肇事的美国人依旧层出不穷,各岛的抗议和罢工依旧在上演,军事港口和机场越建越多,排污问题变得越发严重,但来自日本本土的建筑公司和企业仍在争先恐后地登陆注册和联手转包。


“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公众还我清白!”

参与轮奸的男大学生们走出警察局,对着镜头灿烂地笑。

“笨女孩,谁叫她们穿得那么诱人,要是真想保住贞操,咬舌自尽就好了呀,她就是在欲擒故纵。”


“那些女孩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她们打扮就是不检点才被害,男人本来就是有攻击性的。”


“出来告人家的女的肯定是价钱没谈拢啦!就知道仙人跳…..我赌其实是美国佬,等等看肯定有反转哈哈……”


“为何是她们而不是别人呢?她们也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他还是个孩子!出来和女孩子玩玩不懂事!他好不容易名校毕业,他要考公的,他那么优秀不能被耽搁的!”


“警方提醒:女性出门要好好保护自己,注意言行举止,不要穿着暴露,要有风险防范意识。”


“摸一下怎么了?摸一下看一下都斤斤计较,身子这么金贵啊?女的能不能别老上纲上线?”


“高清版无码私密碟热门出售中,来自冲绳的别样风情~”


“为什么不是儿子?为什么不是儿子!这都第四胎了为什么还不是儿子!”


“我爱她!我想娶她是为了保护她!我会用一生一世保护她(不被别的男人侵犯失足)……”


“哪有这么多强奸犯和偷拍犯啊!假的!肯定都是假的!肯定是小媒体和煽动分子在博人眼球!现实中的好男人还是很多的……”


“这些极端女权怎么老盯着这些负面个案这么激进啊?她们在学以前的法西斯搞言论审查啊!这样下去谁都会被诬告成强奸犯的!警察要管管那些造谣的女的……”


“是人都会犯错。过去了的就过去吧,过去了的事干嘛还翻出来啊?记得那么清楚只会让自己徒增痛苦。”


“是啊,过去了就过去了,人要向前看……”



…….



知花静站在宫古御岳的鸟居前,凝视着太阳从山头西斜,炽热的光线一路延伸到远方铁丝网的尽头。


这里的人依旧记性不好,仅仅离开一年回来上坟时,村里已经有许多人认不出她们的脸了。


人们忘掉那些离乡的人们,就像忘掉谢花老师和她的舅妈、母亲那样轻而易举。女人,进城打工者,混血弃婴,破产者,吸毒者,自杀者,犯罪者……汇聚成茶余饭后一个又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可变的符号,负载着时代的烙印,渐渐变成一种无需提起的耻辱。


人们热衷于翻新、修整,抛弃过去重新开始,人们焦虑着买房、理财、升学、就职,以投资未来推动现在的时间转动,人们以断裂的空白替换曾经凝滞而又萧瑟的时间,但如果不用脚去一步步丈量曾经走过的时间,人们根本不清楚他们的田地、村庄和坟墓究竟往何处挪动了几厘米。


不知何时起,她总是梦见一个少女站在古老的御岳前,梦里的谢花老师还挂在那个格格不入的鸟居上,梦里有一面太阳旗飘落在谢花老师的肩上,血红的部分触目惊心地裹覆住她的脸和口鼻。梦里的少女伸长了手臂,但始终无法接近她分毫。


梦里的少女面容模糊,也像一个遥远的、可变的符号,时而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时而有一头亮眼的金发。


为了焚烧那面太阳旗,少女把整个山林点燃了,即将日出的黎明时分,她看着阿绫的母亲连同神殿、古老的山林一同化为灰烬,灰烬所经之处皆化为血色火海,世界在末日的怒涛中沉降。


人们总说,琉球的火神只庇佑女人,假如火神在世显灵,她希望火神能真正降下净化的火焰,她希望这火焰也将她吞噬殆尽,仿佛她从未出生过。


过去的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翻篇呢?每个地狱里饱受煎熬的灵魂都在质问她。人们总说,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要战胜过去的幻影,你不能留在坟墓里。


在无数个夜晚,唱着摇篮曲哄小春入睡时,她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无法让头脑里的声音停下来。


人的声音和影子浇铸了她的童年和青春,她出生于坟墓,成长于废墟,早已成了汲取着死亡与幻灭生长的幽灵,像风一样在这世上随处飘荡。


她注定困在过去。



琉球大学的老教授很高兴地感谢了阿绫,他们说最西的与那国岛的波涛下还残留着琉球古国的遗址,他们谈起失落的文明时两眼发亮,他们相信终有一天会迎接祖先的遗骨回归真正的家园。


在人们仍在与美军和警察高压对峙时,教授们终日埋伏书稿与文物之间,研究符号、地图、文字、植被、木材、石头和骨头,教授们在另一方领域奋战,他们喃喃地说着线粒体基因组、碳氮稳定同位素分析、锶同位素分析、碳十四测年法,像在念更新换代的咒语。



在你生长的国土里,开着什么花?

耀眼的黄金,神明赐你的宝物并非它


拿着刚刚得到的译稿薪水,她们久违地带小春去外面下了馆子,逛了新开的商场,拍了称得上是简陋全家福的拍立得合照,在回去的路上,太阳照耀在她们头顶上暖洋洋的,她们一句接一句教着已经3岁的小春唱歌。


莫让金子蒙蔽你的双眼

莫让金子迷惑你的心灵

强健的身体和朴素正直的心灵

才是世间的至宝


枪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枪声是突兀穿插的画外音,顷刻将整条街道化为了混乱的地狱,前一秒还好好走在眼前的人们下一秒惊叫着奔逃、冲撞,一个接一个倒下。


金灿灿的黄金之花  只向美丽的心灵开放

真正的幸福之花  只对纯洁的心灵开放……


阿绫在她的眼前倒下时,血红在她的视线里不受控制地渗出,她为她别在发间的花滚落在血里黏稠一团,血把阿绫试图掏出的那个装着照片的信封染得湿透,血从她的世界弥漫出去,覆裹住她的呼吸,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飞快地扑上去紧急为她止血,后知后觉自己放开了小春。


小春正在放声大哭。小春在路面艰难地爬起来,膝盖上都是溅到的血迹。小春的声音响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她看见路的尽头,有个美军对着她们的枪口迟疑了,他握着武器浑身打颤,看着她们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在小春的哭声里,他突然掉转枪口抵上自己的脑门,扣下了扳机。


“不要哭。”

救护车赶来前,她感觉阿绫的手指冰凉地蹭着她的脸颊,试图把她的眼泪抚平,

“好好抱着小春,不要再放开她了……好吗?”


后来她才知道,当天在街上开枪的是一批刚从越南退下来的士兵,因患有战后心理综合症不予以起诉。


从扣下第一次扳机起,士兵们的时间便永久停止在了战场,无法再走入平和的日常。


子弹严重撕裂了阿绫的嵴椎,造成她半身瘫痪,只能与轮椅为伴,但她异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出院后居家休养的那段时间,下班回家时,还没拉开门便能听见咯咯的笑声,阿绫在不厌其烦地挪动那辆新轮椅,来回逗着小春玩。


轮椅在榻榻米和胶合板间绕行打转,时而轻缓,时而急促,时而在向心力间升腾,如同一曲抑扬顿挫的神歌。为了记住这些无忧无虑的瞬间,她宁愿放慢脚步,将脸静静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不做那个贸然的闯入者。她感觉机械与重力好像无法困住阿绫宛如蝴蝶般的灵魂,连同她和小春那奋力跃动的心跳声和笑声,绵绵不止地叩击着她的时间。


她靠在门板上后知后觉,同怀孕的阿绫一起私奔时,她从未想过,她今生不会再有机会目睹她跳祝女的祈神舞。

那始于银月抚照的白沙滩上、撑起她饥饿、匮乏与悲伤的少女时代,恍若隔世。


小春正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买衣服逐渐跟不上她长个的速度,小春开始戴各式各样的帽子,小春的发丝像是金缎绸,为她装扮时总要考虑一会合适的颜色。


小春的语感和音感很好,她学什么都很快。阿绫和她以三线作伴,唱起歌来教起各种各样的民谣,她们决定存更多的钱,关注更多的入学政策和招生广告,为将来有天送她去音乐学院作准备。


但随后,她们困惑地发现小春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小春有时想做歌舞家,有时想做航天员,有时想做厨师,有时想做化学家,有时想开外面的拖拉机,有时想做武术家,有时干脆想变为卡通片里的外星人。


小春活泼好动,只要不拉紧她的手,知花静总觉得她会立刻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了不弄丢她,她和阿绫必须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小春在用蓬勃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个快速发展的世界。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一天天中不见变深,就像她越长越亮眼的发色,这让她越来越发愁。


每次带她出门时,她总是提心吊胆地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宛若一个探路的侦察兵,寻找着最僻静的路线。她们的对手是巷口不时窜出来的孩子群,血气方刚的小混混,借酒消愁的男人们,群聚在一起永远口无遮拦的老人和主妇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春以为这世上的人们以使用腿和使用轮子来分类,人们出生,终有一天不再使用双腿奔跑。直到有一天,她还是听懂了别人议论她的头发。


“妈妈,我究竟是什么人呢?”

她听见那个命中注定的棘手时刻到来。


“为什么我的样子和其他小朋友都不一样?为什么我和妈妈也长得不一样?妈妈,我也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大家都说不和金发的小朋友玩……大家为什么都喜欢问我是哪里人呢……大家说我应该滚回去,我不懂,妈妈在的地方不就是我的家吗……”


“为什么我有两个妈妈这件事在外面要保密?别的小朋友都有父亲,妈妈,我也有父亲吗?”


“小春没有父亲哦,因为小春是受到神明眷顾的特别的孩子哦。”

她听见阿绫轻轻勾起她金缎绸般的发丝梳理,游刃有余地回答,

“小春是妈妈们在海里合力孕育的孩子。”


“孕育一个像小春这样宝贵的孩子要很长很长时间,需要两个相爱的人在月亮升起的每个夜晚走到海里,时时聆听潮汐的呼唤,虔诚地向神祈祷,不能有一刻中断……所以大家才会选择和男人睡觉这种更轻松的方式哦。”


“小春是在白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小春才是金发,因为吸收了太阳的颜色。”


“小春是同时汲取着月亮和太阳的能量、得到神明祝福的孩子,太耀眼了,所以其他小朋友才不敢靠近你……”


“但是,小春,只要你做个正直、善良、勇敢的孩子,总有人会喜欢你、不惧你的能量接近你的。”


“小春,你要心怀虔诚地等待。”


小春不再盯着货架上的染发剂和假发看。小春开始留长头发。小春开始大大方方地与每个迎面而来的人对视,小春学习着如何微笑,如何调整表情,阅读气氛。


小春开始融入集体,无所顾忌地迈开步子,踊跃报名园内每季的活动,积极地交朋友、表现自己。小春在努力成为一个园内老师表扬、邻里夸赞的可爱孩子。


小春某天幼儿园放学时,一枚炮弹在附近的下水道没有预兆地爆炸。


当知花静第一时间从冲到急诊室时,嚎啕不止的孩子们让她头晕目眩,她魂不附体地在一片清一色的通学帽下搜寻着小春,一遍又一遍……最后发现她早已包扎好了,正静静地站在走廊尽头,望着垃圾桶里边沿烧焦的帽子发呆。


恐惧压倒了她,她跪在地上颤抖不止地抱着小春,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年寻找哥哥的遗体时那种痛心彻肺的感受。


“四个孩子在她的眼前被炸死了,都是和她经常在一起游戏的玩伴。”

葬礼上,园长把身躯佝偻得更深,仿佛永久地丧失了抬头的勇气,

“这场官司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美军那边不肯承认炮弹是他们的,防卫厅也在含糊其辞。”


“知道美国人为什么用炮弹夷平我们的首里城吗?”

园长望着分不清的骨灰罐,声音变得缥缈,园长从未从时间里走出,

“那时,在他们登陆前,皇军就把首里城下面挖空了埋各种各样的地雷和炮弹,还有被强征的同学们、劳工和俘虏们一起躺在那里……时间一长,尸体都不知道是哪边的,更别说炮弹了……”


小春在那场爆炸里受了点轻伤,有点耳鸣,自那天过后,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果不反复唤着她的名字,知花静总觉得她会立刻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了不弄丢她,她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听说反应的检查,观察着她对外界的每个细小反应,但小春的失语症没有好转。


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如从前那般活泼好动,她依然会迎着人们的目光微笑,调整表情,阅读气氛,但知花静总觉得,在她那双静静凝视的浅色双眸下,藏着一丝让人害怕的疏离和审视。


唯有在阿绫弹拨起三线哼歌时,她才会像是从前那个有生气的、活泼而又无忧的孩子,会配合她们两人的伴奏转圈起舞,会扑进阿绫的怀抱无声撒娇,会在她给阿绫梳洗时帮忙梳理阿绫的头发,会一次次尝试用自己的力量去推动阿绫的轮椅。


阿绫开始研究起精神学书籍,跋涉于住宅区和图书馆的路,很快给她的手心留下了厚厚的茧。她依旧不懈地伏案做着翻译和整理的工作,写着一封又一封寄往外面的咨询信和简历,她一如既往地拆开各种回信、民事诉讼的资料,她不紧不慢地把生活当作一场细水长流的修行和抵抗。


某天早上,她倒完夜班回家,看见阿绫人连轮椅翻倒在门口,小春在尝试着一次又一次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但是她连轮椅也扶不起来。


“确实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俗称“渐冻症”),肌肉已经在萎缩了,大概再过三五年会扩散到呼吸系统吧。”

诊断报告上的每一个字连同医生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反复轰炸,逐渐与那浑浊的黑夜不分彼此,

“诱因不明,也许是金属污染,也许是原来枪伤引发的神经元损伤,也许是基因遗传……总之平时要保持乐观心态,多做按摩,定期来复查……但请早点做好心理准备。”


“近期请不要喝未过滤的自来水,也少选本地栽培的蔬菜……对了,我这边有进口食品公司的联系方式,这里是推荐的食材搭配表,报我的名字可以去办理一个Vip套餐。”


“后期无法自理时,住院手续需要符合法定条件的家属签署同意,请务必联系一下她的成年亲属。”


“哎,实在没有去找一个男人和她临时结婚就好了,只要她改姓了,就有那层法律关系了,问题不就解决了?”


……



知花静颤抖着把口袋里的葡萄糖片拆开,吞咽下去,终于缓解了眩晕感。


选举宣传车又开始在城市的路上巡逻和广播,翻新修好的无障碍设施正沐浴在晨风与噪音的交响乐中,当年被那霸市市长拒之门外的自卫官们如今开始带着营业微笑奔赴于排雷的路上,西装革履的议员们正一遍又一遍地走访各地拍照、鞠躬、握手、演讲、拉票。


她提着大袋小袋的药品和食品走在街道上,看着铁丝网在一幢幢鳞次栉比的大楼背后若隐若现地蔓延,看着悠悠掠过头顶的飞行物在天空中拉出一道又一道的尾迹云,看着整座为了冲刺振兴大业的指标以惊人速度更新的城市,无端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焦虑而又忐忑的自己在那家酒吧遇到的那个满身松弛感、享受着聊天和休假的士兵。


他说过,别大惊小怪。


别大惊小怪。脱轨的青春,停摆的幸福,和物换星移的土地。地球仍在以一种规律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脉动,生活依旧在逼近无尽开裂和下坠的悬崖,死亡和离别依旧在每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里形影不离地相伴。


随着年岁增长,她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不论她如何努力去挑战这个世界在她的人生里设置的每一道路障,总有她无法凭一己之力跨越的障碍横隔在她们前方。这些障碍比那些文字游戏和铁丝网还要影影绰绰,广袤相接,形成一个完美且隐形的闭环,至始至终盘踞在所有人的命运之上,一点一点地绞动着、蚕食着她们的生命能量。


无论绞碎了多少人,覆盖在她们命运之上的庞大齿轮依旧在最恢宏的赞美与前行里啮合相接,转动不停。现在轮到阿绫,将来会轮到她和小春。所有人终会平等地被碾碎,被最微小的事物击垮,迎来无需大惊小怪的遗忘。


那枚出现在小春路上的炮弹,就像这片土地命运里最小的一个注脚。它蛰伏在每个人的时间里倒计时,埋伏在拖拉机和铲土车翻搅的巨铲之间,等着在某刻忽然重启它们原本的意义。


然而,只要移开视线,那么,无论是天上不知何时掉落可能砸到核设施的飞机零件,地下不知何处埋伏的炮弹,河流里不知何时混入的化学废料,山林里不知何处的放射性废弃物,巷子里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强奸犯,电视里不知何时露面的政治自恋狂们……全都可以成为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只要移开视线,认真学习规避和忍耐的艺术,趋利避害、不断取舍,人们便相信他们一帆风顺的秩序从未扰乱,人们相信局部的牺牲可以令他们在行进的时间里发展得更好,人们相信他们可以用吃苦耐劳和努力奋斗垫高那微不足道的幸福,人们相信他们可以战胜过去。


水泥路、沥青路、砖路面……人们孜孜不倦地与过去告别,从微小的工程里,延伸出庞大的国道线、高速公路、港湾、机场、上下水道、水库、学校、保育园、新城区……世界在更新换代,而她依旧跋涉在一片逝者的海洋里,始终无法跨过那片废墟。



不知第几次牵着小春从市役所的咨询处出来时,又是一个山雨欲来的黑压压的积云天,城市的霓虹在昏暗里从地上升起。她们走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里,像是从静物画走下来般格格不入。


在这流光溢彩的喧哗间,她满脑子里都是躺在家里呼吸正在衰竭的阿绫,以及那些纷繁凌乱的文书和法条,感觉自己正在天平的中间摇摇欲坠。


假如她可以和阿绫结婚的话,她根本不需要过分在意世人的眼光,不需要和她不停地搬家,不需要和阿绫在外面假装成姐妹,不需要在阿绫生育时想尽方法地争取产科的排班。她明明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努力去规避一切障碍。


现在,她不得不再度面临那个鬼打墙似的绝境——她必须让失去自理能力的阿绫住院接受临终的照料,她必须找到一个能签署长期住院治疗文书的阿绫的成年法定亲属……


她也可以按照明治以来的成人收养法规定,让阿绫改姓,收养阿绫令她成为她法定关系上的妹妹,但那意味着,当阿绫撒手人寰的那个瞬间,她会失去小春的法定抚养权。【3】


小春会被家庭法院带走,被带到不知哪里的保育院或福利院,然后,小春将不再有她和阿绫的保驾护航,像这个国家所有不曾被关注的混血儿一样,余生承受着鄙视、排挤和观赏,作为二等公民在有限的社会资源竞争里残酷地长大。


阿绫一定会选择放弃自己换取小春的未来,但她不愿放弃阿绫,更无法想象自己在最后连陪伴她、减轻她的痛苦、下葬她的资格也没有。光是想想这些她就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阿绫的生命力正在肉眼可见地凋谢,她越发消瘦,胳膊已经无法抬起,夜里,她清洗着她瘪下去的小腹,白色的妊娠纹令她联想起消失在大海里的道道浪线。从前,她曾经与这具身躯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光里共舞,从前,她跑得那样快,那么有活力,每次她都追得气喘吁吁。从前,她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撑起了她蓬勃难抑的欲望。可是自从和她一起离乡后,只有世俗的、太世俗的琐事在增添身上的茧子,现实的质感在逐步磨平浪漫的想象。


她恨那个害阿绫怀孕的强奸犯,他侵袭了她们的人生,离开得如此轻而易举,甚至连名字也不曾留下,害得她们和小春不得不过着时刻看别人眼色、过着仿佛犯人的生活;


她恨那些打着道德旗帜排挤阿绫又毫无罪恶感的宫古的乡亲们,他们中的幸存者们仍然安稳勤恳地过着自己的知足小日子,等着政府来建设美丽家园,于是他们便心甘情愿地接受着那个战前就一直矗立在宫古御岳的违和的鸟居,那个陪伴着阿绫长大、阿绫的母亲自尽的地方;


她恨着这些永远以金钱垒筑事业的政治表演家们,无论他们多少次败下风,依然能凭借着雄厚的财力和人脉在一场场地震天灾中重回政坛,日以夜继地研究着管理和消耗人口的技艺,用他们的方式傲慢地仲裁众人的命运。


她害怕面对如今日益长大的小春,那双琉璃般清澈不移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和谎言,像是神明在借助她的躯壳静静注视着一切。她害怕向小春讲述这折磨着她的心的艰难抉择。她害怕询问小春的意愿,害怕自己的私心袒露出来,害怕失去阿绫的亲骨肉……自从小春越发记事和懂事后,她甚至不敢让她真正理解她与阿绫的关系,她害怕那熟悉的看怪物的眼神也会从她的眼中升起,与此同时,她又那么勤恳地讨好她,隐秘地在心中期待着,试图得到她的认可和爱。


隆隆的轰鸣声和骤然拔高的汽笛声在她耳畔交织碰撞,她在这短暂的晕眩中牵拉住小春,自己被呼啸着拐弯的车子擦过,跌坐在地上。


交通法规强制变更了半年,岛上原本的道路方向如今已全部变更为和日本本土一样的左行方向,但是她还没适应,路上总有人也没适应。


她见过几次车祸现场,报纸上却总在指责那些人不及时学习更新的道路安全法。


她还记得内地的一些权威人士和专家们怎么在媒体访谈上评价冲绳的高车祸率。


“是他们不懂得及时学习新的法律,不按规则来,风险防范能力太差,出了意外又缺乏自救能力,这能怨谁?”


“为他们修路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老是给国家添麻烦好吗?能不能顾点大局?”


“一天到晚老是抗议和弹劾,给冲绳拨钱真是浪费!”


“要跟上时代呀!落后还不积极怪谁?所以说冲绳人就是扶不起来……”



“妈妈。妈妈。”

小春在呼唤她,小春在试图以小小的身体为支点将她拉起,那是时隔四年,她第一次听见她再度主动用这个称呼开口喊她,

“站起来,妈妈……”


妈妈,站起来。

三十年前,站在那个港口时,她希望自己能对母亲说这句话。她恨自己当时如此无能为力。她曾经见过母亲为了反抗一个军人而在黑暗里站起来,她天真地以为她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再度站起来,后来才知道仅仅那一次就耗尽了她人生的最后力气。


“对不起,小春。我来了……对不起……你看,我没事,我只是低血糖又犯了,我马上就会站起来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她哽咽着搂紧了她,彻底缴械投降,

“对不起,小春……我真是太过分了……我竟然老是想着要抢走小春的妈妈……”


“对不起……小春这么多年老陪我们演戏……对不起,和我做家人很辛苦吧?我是个很糟糕、很自私的人吧?对不起……”


“妈妈,不要向我道歉。不要……”

她感觉小春在回拥着她,小小的手正在轻轻勾住她散乱的头发梳理。


然后,她听见这个小小的孩子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超然的平静对她说:


“妈妈,选择妈妈吧。”



月亮最美的时候  是阴历十三的夜里

少女最美的时候  是芳龄十七

从东边升起的月亮啊

请一视同仁地照耀着

冲绳本岛以及八重山诸岛

如此美丽的月夜

今日让我们设宴


“阿绫,你看见了吗?这是夏季三角,更南边就是仙后座,仙后座落下去后,就是南十字星了。”

她摩挲着阿绫的手沿着观星图鉴一一划过,竭力让语气轻快,

“据说波照间岛以后会建造天文台和观星塔,到时我们可以带着小春一起去看星星。”


“那霸虽然很有活力,但到底还是一个有点吵的城市呢,我们明年要不要搬到八重山的石垣岛去?阿绫,你觉得住市里好还是靠海住好呢?”


“阿绫,等春天来了,我们就去波照间岛吧,我订了旅馆,到时去碰碰运气见见传说中的南波照吧,我们可以在一个没有噪音的地方,在看海的日常里过下去……”


秒针和分针在冬夜的午时缓缓归位,她握紧了她的手,听着阿绫的呼吸在慢慢变弱,她的脸颊在动弹,她俯下身,感觉她的唇贴上她的耳畔,像是一个轻轻的吻:

“生……日……快……乐……对……不……起……”



寺院的瑶笺  缀着如丝的绢花

黄金之花  请尽情地绽放

心爱的人所住的地方

东边盛开着茉莉花

借着采撷的名义

去探望我的爱人



当黑夜从脚后跟爬升时,知花静把身躯深深佝偻了下去,她不断地用脚丈量着大地,黑夜是没有终点的跋涉,黑夜的尽头里阵阵海风吹拂,清晰可闻树冠的沙沙摇曳声和啾啾的虫鸣声,群星在头顶闪烁。


黑夜里,一轮银月升上天际,与璀璨的群星竞相争辉,皎洁的光波荡开来,海崖下的白沙闪闪发亮,神圣的静谧笼罩在她们彼此的梦境里。


梦里,她和阿绫正穿着最华丽的琉装站在一所古老的御岳。梦里的她们已不再是昔日宫古岛初见那般年轻,沧桑的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不变的是依旧长久凝视对方的温柔眼神。


梦里的阿绫鬓发银光闪闪,华美的两袖飘摇,颔首之间,一对蝴蝶步摇在轻轻碰撞,珠玉奏出的声响在暗夜里稍纵即逝。她轻声做完了祝祷,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她看见佩戴在她腕臂上的水晶珠链在她们十指相扣间荡着涤净一切的光。


梦里,热烈的刺桐花瓣在她们的路上簌簌而落,她们幸福地挽着对方走向那片初遇的白沙滩,在群星、海浪与众神的见证下亲密无间地共舞。


她们在一生里最简陋的舞台上跳完了这支舞。月色如银,清辉万里。


月亮在她的怀里就此沉落了。


她再也无法走出这一年。她的时间在她的皮肤下继续流淌,可是她的心就此停留在那个银月拂照的白沙滩上,停留在恋人为她折下第一支花的时刻。



—————TBC——————


本章注释↓

【1】水合氯醛(chloral hydrate):世界上第一个可静脉注射的全身麻醉药物,因为制作成本低廉,在二战时被很多避难所和战地医院广泛使用。也常用于抗惊厥作用的精神治疗、儿科重症的术后常规镇静药物。因不良反应和麻醉死亡率较高,1996 年起被美国医疗安全协会列为高危药品,2014年被世界卫生组织(WHO)下属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确认为 2A 类致癌物。


同时据说也是20世纪约会猎艳时一种广泛制作和使用的迷药。

(虽是这样,但我在查阅资料时,发现如今这个时代网上竟也有卖……迷药这东西,主要都是麻醉剂和精神一类二类药物,只要有心制作,可替代物不少,剂量一旦不受控制,非死即残)


【2】《爱是蓝色的》(L’amour est bleu):诞生于法国,1968年世界最流行的爱情歌曲。 《火红的太阳》(真赤な太陽):创作于1967年美空云雀演唱的流行歌。  


*下水道的炮弹事故是真的事件,不过在新崎盛辉的历史记载里仅是一笔带过,未标明具体的地点,本文为小说剧情需要进行了虚构改写 ,把地点设在了那霸市。


补充一点:

冲绳是1972至1979年为止,日本47个都道府县中唯一拒绝募集自卫官事务的县,也是从1945年起在美日霸权第一线上抗争至今的地方,是对最高法院法官不信任率最高、政治运动最频繁的地方,甚至是两次刺杀来访皇室未遂、把来访首相逼得躲进美军基地的地方。

冲绳人涵盖了琉球人、日本人、日琉后代、混血儿及其他移居的民族和外来打工者,至今还坚守在这片地域不愿离去的人共担的是相同的命运。  


【3】日本针对领养未成年人的“特殊领养法”于1988年颁布,本文末尾时间线发生在1979年左右。即使按照1988年特殊领养法的规定,知花静依然因为她是未婚者以及小春的年龄限制,无资格抚养小春。

至于日本的普通领养法(即成人领养),原本是为了收养成年男人做家族继承者而设置的(宁愿选择外姓男人入赘也不愿培养亲生女儿做继承人,甚至因此将女儿变成贤内助儿媳的家长制文化)。

按照以上两种领养法,超出异性恋范畴的人与未成年儿童的法律权益并未得到过真正有效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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