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科】银月白沙之恋(22)

晋江未西归《表演科今天也想与侦探同归于尽》的三创文

Chapter 22: 过去篇(4)

Trigger warning :观看者请保证自己已成年,心智发育完善,能自我调节心情。

如近期精神状态较为孱弱,或为高血压患者,本章部分内容可能会引起不适、刺激情绪,请酌情阅读。

注:主要时间线参考新崎盛晖的《冲绳现代史》。

再次预警:回忆杀为阴间刀片山,可能会触发心理创伤。

本章虽有历史事件的取材,但仍是二次创作的虚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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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波照间岛的尽头,在大海的更南端,南波照的影子会在天晴时出现。永恒如一日里重复拍向岸边的碎浪,只有在梦里南波照才不会消融,她的魂魄因为一个月下舞动的影子而永远徘徊于浪涛的呼吸里,不断地在梦里重复着偶遇与离别的剧本。


赤脚走在白色的沙滩上,世界在她的感知里错位,月亮假得就像一颗人造灯泡。白色的沙子里满是白色的鱼骨、幼蟹、贝壳和珊瑚碎片,连最荒芜的沙地里也孕育着一个她不曾知晓的世界。


她思考哪一年、哪些沙子从阿绫的指间、阿绫的衣服、阿绫的脚趾、阿绫的发间滑落,随着洋流,顺着风飘到她的脚下。沙子会继续沿着她的思念陷落,沉进比人的岁月还要深的黑暗里,变成与这颗星球相伴万年的宇宙残骸。


阿绫把她的头发,她的躯体,她的骨头留给了她。阿绫从此不再与重力相伴。她那蝶一般轻盈的灵魂,就此脱离这个潮涨潮落的世界,升到了摇曳不息的波浪之上,到大海尽头去了。从此,死亡于她依然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但最深的黑夜已不足为惧。


漂泊的女人仍然没有故乡,记忆就是她的言语,肉身就是她的祖国。



嘀嗒、嘀嗒、嘀嗒……


知花静屏息凝神,把手电抬起,控制惨白的光束缓缓上移,终于看见了那个神龛前宛如人偶般静坐着的女孩。


闪电将漆黑窄小的神殿劈得煞白,宛如世界上最短命的白昼。


凄厉的哀嚎声淹没了耳膜,她听见金城先生和宫城先生搀扶起那个崩溃的母亲:“大娘!我们先叫刑警来好不好?这里可能是命案现场,万一破坏证据就不好了!”


“让她抱吧,你们怎么还拦着一个母亲抱她的孩子。”

她凝视着那个女孩子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把手电筒放下,突然恨自己已到不惑之年却还试图像个侦探不死心地思考,

“这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


“天啊……怎么会这样……天啊,要是那天放学她等小春值日完一起回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她听见她新招的财务小助理也吓坏了,捂着口鼻泣不成声,

“究竟是哪里来的禽兽……院长,近期我们是不是要取消孩子们的外出活动?那个市里的邀请我去拒了吧……现在这种情况肯定要开县民大会了……”


“我正求之不得呢。”

三年前在市里与她谈论拨款预算的议员的笑得满是褶子的脸历历在目,她下意识摸向口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粒葡萄糖片。


“妈妈,你出门前把它忘在另一件衣服里了。”

小春的声音冷不防在背后响起,吓得她手一抖。


手电筒砸在崎岖不平的地面,骨碌碌滚到台阶边缘,给一只戴着水晶珠链的手及时挡下。


视线上抬,只见小春顶着一头给风吹得凌乱的金发站在那里,琉璃似的双眸此刻担忧地凝视着她。


“啊!小春,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说让你待在院里吗?这么晚了……”

她的助理小姐比她更加惊慌,忙往边上站挡住她往里探究的视线。


“妈妈出门没有带伞,所以我想应该来接她。”

小春将背在身后、抓着长柄雨伞的另一只手伸出来,语气平和道,

“要下暴雨了。”


……


嘀嗒、嘀嗒、嘀嗒……


“好,现在往这边看。Action——”


“坐落于石垣的这座新办已有三年的黄金花福利院,内有身障儿童的专业治疗室、儿童美术室、儿童体育活动室、康复治疗室、妇女咨询所、心理咨询所……图书室由吉元家族和当地学校亲自捐赠,和市医院、本地派出所、社区服务中心、教育委员会等机关合作,相关职能部门会定期负责监督与审评……”


“儿童是我们的未来,不论身障还是健全,婚生还是非婚生,其人身权利和社会福利都应当依照宪法得到保障,观众朋友若想支持八重山一带的福利机构,请务必拨打热线XX-XXXX-XXXX咨询捐款事宜,或为我们的吉元先生投票。”


“孩子们表现得都很好呢,尤其是年龄最大的小春姐姐,小小年纪就担当责任了,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位小春姐姐,我们小春长大后有什么愿望呢?”


“我想当一个演员。”

话筒前的少女迎着众人的视线和机位毫不露怯,大大方方地微笑。


“唉?”

采访的记者面露急汗,与排练台本有出入的意外令他只好硬着头皮临场接下去,

“小春记性很好,功课也很用功呢,之前听院长和其他小朋友们说你原本是想成为医生呢?”


“是啊。不过当一名演员会更有意思吧,可以饰演不同的职业,模拟不同的人生。”

少女笑容不变,故作天真地掰着手指数,

“医生,教师,歌舞家,航天员,厨师,化学家,律师,工人,会计师,建筑师,武术家,外星人,政治家,放高利贷的,黑帮大佬,超级模特,娱乐公司经纪人,侦探,警察,连环杀手,电影导演,制片人,新闻记者……什么都可以呢。”


“啊哈哈哈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我们的小春姐姐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也许还有演喜剧小品的天赋呢!”

知花静看见那个可怜的打工人努力地尬聊救场,

“而且小春的混血外貌很漂亮呢,将来肯定会成为轰动一时的大美人的!”


“谢谢。我也很喜欢这副徒有其表的外在。”

小春意味深长地回答,

“美的事物,往往会招致盲目的毁灭。”


“Cut——桥豆麻袋,岛袋!侬八嘎啊?!哪壶不提开哪壶啊?想让那些反基地派借机批我们搞种族歧视嘛?”


“都说了对未成年人少用招人误会的词!我们电台会被女权投诉的!侬职业培训都培训到狗肚子里去啦?话题引导都不会吗?”


“Cut——这里的台本重新调整……岛袋!再跑题一次试用期就给我滚蛋!”


……


“院长,小春是不是叛逆期提前了。”

助理小姐在悄声嘀咕,

“都拍第几次了,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轮到大领导出来握手合影啊……”


“而且那件事还没过去多久,他们就策划这种宣传活动,肯定是不想在预备选举期间就被反基地派反超吧。院长,咱们这是被当成作秀的工具了。”

说着她不满地看了一眼镜头里的志愿者们抱着的孩子,

“娃娃们都饿了在等开饭,再耗下去要哭闹了。”


“哎呀,领导架子大呀,能怎么办呢……要不让两边比赛募捐吧。”

她心不在焉地应和,

“去年新修的无障碍坡道不错,今年我想在后院再弄一条,等会让他们‘不小心’拍进去好了。来都来了,这点小忙对他们而言是小意思吧?”


“……院长,你好像奸商。”

她的助理小姐一点就通,举一反三,

“我这就去把仓库里坏掉的轮椅都拿出来!”


“好了,小春,差不多得了吧,阿茂弟弟还要换尿布呢。”

新人还在场外挨骂,她赶紧走到逗弄娃娃的小春身边,悄声劝阻,

“拿人手软,乖,反正播出去收视率也指望不上,不见得能给他们拉着票。”


“妈妈,放心吧。我不会再捣乱啦。”

小春像只猫咪乖巧地蹭蹭她,眨巴着眼满脸真诚,

“只要妈妈同意我去海边冲浪我就好好配合。”


“哎呀,最近海边不安全,你怎么……”


“那等以后考到黑带段位就可以了吗?我会去找比嘉阿姨加训的。妈妈,拜托了嘛——”


“真拿你没办法,我会和玉城小姐一起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入门教学班的。”


“妈妈最好了。”

又是暖洋洋让人没法招架的怀抱,小春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令她心安的话,

“别担心啦,无论身在何处,我绝对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


……



“我长大以后想做一个像吉元叔叔那样心地善良的大慈善家。”

新一轮开拍,小春像个模范学生,面对镜头一本正经道,

“我会以他为榜样,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人,连接起文化和友谊的桥梁,我会努力挣钱,走访各地,认真聆听大家的愿望,对每个被抛弃的人都伸出援手……我相信,在这个繁荣伟大的新时代,只要人人怀都有一颗仁慈之心,积极传播正能量,这个世界就会长长久久地和平!”


嘀乌乌嘀乌拉——应接不暇的警笛声淹没了屋内配合的掌声,尖锐地刺破了室外的雨幕。


大家看热闹似的探出屋来,只见镇上值勤的村警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一脸惊魂未定。


嘀嗒、嘀嗒、嘀嗒……



“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之前那个被害的小姑娘是在御岳找到的,嘘——警方现在说是机密事件,另有内情呢。”


“男人进御岳就是会触大霉头的!老天有眼!这些晦气玩意可算遭到报应了……”


“听说那孩子的妈妈当时祷告了好久,没想到真显灵了。不知道那所御岳从前葬的是哪位高阶祝女……”


“你想啊,战前首里的三十三君职位都被废除了,她们和她们的后代流落到各岛也不是没可能……”


“远弥计赤蜂是在这个岛上人头落地的吧?这一带的御岳肯定还残留着古代的诅咒……噫,越来越吓人了,要不要去买点水晶珠。”


……


“没有证据证明就是这些人吧,真遗憾。”

知花静站在公园的空地上,端详着那几具喝醉了酒般软烂如泥的尸体,感觉一切荒谬得像一场梦,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玩滑滑梯呢?”


“谁知道嗑药的醉鬼们在想什么,我们在尽力寻找目击者了。”

刑警负责人打了个喷嚏,连续几天加班和淋雨招致的小感冒令他有些消极怠工。


“很抱歉,问过院里的孩子和工作人员了,那天大家都忙着做盂兰盆节的牡丹饼呢,没人来这边玩过,也没人有印象。”


“啊,没线索就算了,让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搬运尸体的担架从他们身边经过,猛然间,在熏人的酒气和臭气间,她隐约闻到了一股若隐若无的、刻在她DNA里永不会忘记的气味,这气味久违地将她带回了十年前的那霸红灯区,不受抑制地泛起干呕的冲动。


不……她没必要像个侦探那样思考。


“知花院长,您没事吧?关于这次的案子,您怎么看呢?”


“我想……这也许是绫大人显灵了吧。”

在警戒带前说出那个名字的那一刻,分针与秒针叠合,心跳好像冲破胸膛,沐浴在一片沸腾的喧哗中,她恍惚感觉狂风大作,台风即将过境。


“这是很久很久在宫古的一个传说了。”

她感觉到人群里小春投来的视线,可是她的唇颤抖着,脑中陷入一片近乎狂热的复仇火海,停不下来述说。


嘀嗒、嘀嗒、嘀嗒……



“绫大人啊…….我找到我的女儿时,她的直肠都出来了,一直在流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止住血。”


“他们用各种东西捅进去,什么都能找到……他们仅仅是出于好玩才这么做。”


“警察说必须要证明她有武力反抗,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当时都吓得动不了,还怎么抵抗?”


“那些律师问我们是不是为了钱……我真的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人类的语言吗……”


“为什么偏偏是她遇到这种事,为什么那些罪犯可以不用受到惩罚……绫大人,我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了……如果您能听见我的声音,求您降下神罚,我不需要正义,我只求他们死……”


“我公公总说我就不该要女孩,说都是我的错……他错了,我最大的错误,不是生下她,而是在这里生下她……”


……



“妈妈。你又忘带糖果了吧。”

小春的声音冷不防自背后响起。


夕阳的光线在跃动,视线后移,小春的金发似在微风里闪烁,她正靠在石阶扶栏后边,一边看着上方的神殿,一边漫不经心地拨拉着腕上水晶珠链的穗子。


她捂紧了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小春宛若跨栏运动员般轻松地翻过扶栏。


“哎呀,你怎么会在这?”


“我报名了社区的环保活动——学校要求的暑期社会实践。”

小春回答得无懈可击,反让她哑口无言。


枝繁叶茂的林子在她们彼此身后前所未有地沉寂,只有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知花静凝视着她,琢磨不透那张脸上的神情,未知的尽头还是未知。


明明是她那样努力拉扯大的孩子,却好像感觉越来越陌生了。


这也难怪,自从开了福利院后,这几年光是奔波各地的医院、垃圾场、厕所、空地捡小娃娃就累得够呛,她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时刻陪伴着她,也无暇操心她的青春期和课余时光,她感觉自己逐渐变得像大部分母亲那样,无法跟上子女的时代,只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个子正在一点一点赶超她,看着她沉迷于自己的兴趣和小世界,慢慢与她渐行渐远。这让她担心起这个世界的某个隐藏定律——母亲似乎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她们的女儿。


小春开始端详她背后那块翻新的刻字石碑,半明半灭的脸上泛着奇异的沉默和平静。


火红似血的暮色笼罩在山海之间,一路烧到她的脚底,她感觉脸颊火辣辣的,万千言辞哽在喉头。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解释自己一时兴起创作的剧本,却在对视的刹那两眼发黑,身躯一软。


小春挽起她的胳膊及时扶住了她。


“妈妈,以后走山路要当心点,最好靠着护栏。”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葡萄糖片为她拆包装,

“经常有人把垃圾啊扫除用具啊随手丢在石阶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脚摔下去的,下面还可能有石头和尖锐物……”



“总之垃圾多得要命,清扫起来可费劲了。”



嘀嗒、嘀嗒、嘀嗒……



“闪耀的太阳,传遍的友情……”


“反对升旗仪式!警惕军国主义复辟!形式主义滚出校园!”


“在冲绳历史经验的基础上,亲手创建国体,与本土看齐……”


“反对帝制余孽!地方自治受宪法保护!警方无权干涉校董成员的任用!”


“我的任务,就是为了不出丝毫差错地迎接天皇陛下并完璧归赵地送归而竭尽全力地训练强大的警察……”


“美军和违宪派的走狗滚出冲绳!秘密警察和自卫队滚出冲绳!”


“作为祖国新时代的花朵,年轻一代应当学习爱国教育,担当民族大任……”


“抗议教科书篡改!文部省首长下台!下一代不需要奴才教育!”


“全职太太好,家庭和孩子才是最好的人生价值,给另一半温暖的港湾,有爱就有责任……”


“终身雇佣好,给每个人第二个家,忠诚奉献,爱企如家,则民族复兴,国家富强……”



爱,荣誉,声名  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辈子所坚持的 就像热血般的誓盟

同志已经牺牲 只留下旗帜在飘扬

直到新社会到来 我们不要动摇

岁月虽然会流逝 山川却会知道

醒来时的吶喊 有如沸血的嘶吼

我将一往无前

还活着的人就跟着前进吧

我将一往无前

还活着的人就跟着前进吧

……【1】



“不要唱了!这里可不是本土!你想被抓吗?!”

她在饭桌上吓得打了个哆嗦。她简直不敢相信这首歌是如何一路漂洋过海,传到这个地方。


小春停下了唱歌,她背后的电视镜头已经从羽田机场切换为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正高举红白相间的标语“全斗焕来日阻止!天皇全会会谈粉碎!”在马路上涌动,警视厅的飞艇正在繁华的东京上空缓缓徘徊。


在悠扬的歌声和恢弘的晚宴长桌间,独裁者和杀人犯们正在闪光灯的海洋里握手言欢,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听到那个大和史上在位最长的万岁万万岁的君主在读稿子,他在声情并茂地说,历史不能重演。


那久违的声音顺着音响掀起了洞窟的回声,在她的脑中震荡不断,耳鸣碾压着她的神智,干呕感再度泛上了喉间。她花了好大功夫才让自己的手不再抖动,这时一杯水已经恰到好处地递至眼前。


“宫城叔叔他们要赌输了呢,他们本来赌那个人今年病逝,但他现在看起来还好好的。”

小春的手在不紧不慢地轻拍她的背脊为她顺气,语气发自内心地遗憾,

“看样子肯定会出席冲绳的海邦国体大会了,不然的话多浪费警察叔叔们的训练啊。”


“你在外面千万不要乱说话……别和人聊这些……别去加入什么政治组织……现在公安的监视眼线到处都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起身搂紧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转身,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现在可不像从前了,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好吗?我不想失去你……”


“妈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惊受怕了。”

小春赶紧安抚着她,

“我不会再唱那首歌了,真的,我答应你。”


她摁住小春的肩膀,试图确认她没在开玩笑。在那一刻,却仿佛从她的眼中再度看到了那个黑暗的洞窟。


她发起抖来,恍惚间,她觉得小春眼中的自己的影子是如此陌生,她好像变成了哥哥,变成了那些宪兵。现在她甚至要变成神经敏感的母亲,一个日日焦虑、试图控制女儿的母亲,她又想要呕吐了。


她忘了,她是第一次做母亲,母亲是第一次做母亲,阿绫是第一次做母亲,可是,小春也是第一次做她们的孩子。


阿绫。阿绫。阿绫。

不知第几次抚摸着御岳的石碑,她不断地在心中忏悔。


她为什么就是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呢?她为什么总是在为小春的胆大和主见而焦虑呢?她果然还是个胆小鬼。害怕别离的从不是小春,而是她。


她得想想舅妈,想想阿绫。她应该学会风趣,学会游刃有余地解决困难,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放手……小春总会长大的,她应该再耐心一点,而不是为一己私欲干涉她……然后,她也要心怀虔诚地等待,祝福她的长大。


请原谅我吧。请保佑小春吧。阿绫。



嘀嗒、嘀嗒、嘀嗒……



“Lunatic killer……美国佬的叫法真是有趣,听上去像是要拍好莱坞片。”

男人摇了摇头,窃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楼下嬉闹的孩子们,

“人类真是热衷造神的生物,健忘、自私、愚蠢。但是院长,唯独你偏执得出乎我意料。”


他将指间的烟条轻轻一掷,丢在桌上,正巧压在摊开的琉球新报上,压缩成小格的连环杀人案挤在一堆醒目的政治热点版面最边缘,在烟头的热度里焦化塌陷。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在那霸的那次偶遇,瞧瞧,多么怪异的女人,看起来柔弱无力,每一次都能给我不小的精神冲击。”


“如果您是专程来对我说这些的,那就请出去吧。我很忙,对您的谜语没兴趣。”

她把那份文件推开,用桌角的抹布摁灭了烟,正要去捡碰掉到地上的笔,男人却先一步伸脚踩住了笔。

“「仰仗神者灭于神,倚凭人者毁于人,依赖爱者毁于爱」。院长,我好心关照你,你何苦自取灭亡。”

锃亮的高级皮鞋轻快地拨动着笔杆,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摩擦声,碾压着她的神智,

“究竟是神明在回应你的愿望,还是人类在回应你的愿望,你最清楚不过了。难道合作的对象不同,就会危及你那小小的道德感?”


“够了!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杀人犯!请适可而止吧!自己不怕报应,也请为你儿子着想着想吧!”


“院长这是在威胁我?你大可去找报社捅出去,肯定会让我的支持率下降,令反对派和在野党如愿以偿的。”

男人殷勤地弯腰把笔捡起来递给她,眉眼弯弯,笑得令她毛骨悚然,

“只是没有确凿证据的话,世人究竟是相信一个兢兢业业振兴地方、多年从未中断拨款的扶贫干部,还是相信一个有过风俗业兼职史的、大龄单身的恶心的女同性恋呢?”


“……”


“啊呀呀,真要变成那样的局面可不好看,肯定有些人会担心你有没有对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做奇怪的事吧?以后每天都会面对无穷无尽的流言,无端的举报、指控……到时候这家福利院也要经营不下去了吧。你真觉得你还能等到你的养女成年的那天吗?”

她感觉男人正在强硬地摁着她的肩,逼迫她重新坐下直面那些白纸黑字,

“院长,政治就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毒品,大家都是多少嗑点的瘾君子,在这世上谁也不比谁贵贱啊。何必撕得你死我活,不如敞开心扉交个朋友。”


“不要有太多良心负担了,就当是为了孩子们,做个小小的让步。你瞧,舞台我都给你打造好了,剧本也有了,你只要偶尔出来走个过场,扮演一个地方文化象征,不仅能帮助我提升口碑,还能延续你所爱的那个人的人生,有何不可呢?”


“我啊,可不像现在国会里那些叫嚣着要和美国打经济战的蠢货们,我只能在这昙花一现的繁荣时期,舍弃所有的道德枷锁,像条谄媚的狗审时度势,鞠躬尽瘁地为国民捞钱——只有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才能为更多的权益开路。”


“与其挑战上面的权威碰得头破血流,大家不如老老实实专注眼前能做的事呢?你看,拿着拨款,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你喜欢的组织有的是,违宪共斗、人权协会、宪法普及协会、历史教育者协会、一坪会、原水协、NGO女权、人权协会、反核协会、大学研究部……或是像那些民间团队那样去起诉天皇、起诉战犯、起诉首相、自卫队、警察、美国人……内地请律师、找支援团、收买公众舆论、拍片、出书、办历史纪念馆、和本土的修正派斗哪个不要经费呀?有钱,人才有抗争下去的底气,没钱,都只配等着成为时代的尘埃。”


“想改变现行的秩序,你还有多少代价可以支付?没钱,再漂亮的理想主义和建设方案全是空谈!就连你想守护的这个福利院里,这些残的残,缺的缺,病的病,混血的混血,将来全都是一堆被人们抛弃和遗忘的社会废物,有的人永远不被看见,有的人会在某个地方饿死,有的人上不起学,买不起药,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死去,院长,这点你明明再清楚不过了。”


“选择吧。是做个助人为乐的表演家配合我,还是身败名裂进疯人院。”


……



嘀嗒、嘀嗒、嘀嗒……



天空比从前更加高广,遥不可及,海仿佛正在她的眼前缩小、枯涸,留下一道又一道迟缓跋涉的银白浪线,慢慢覆没对时间的感知。


她看着穿着运动服的小春,想起被冷落在柜子里的琉装,伤心得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这样犟呢?难得的特别日子,别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干嘛非要这么另类啊?!拍出来都不好看了……”


“妈妈,别再纠结这个了。”

小春把卒业式的花束丢进校门口的垃圾桶,笑盈盈地拉着她催促,

“我们去看‘和平之像’吧!快点快点!玉城姐接我们的车已经等着了。“


“太过分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真的好伤心……”


“只要有照片不就行了?我还是我呀。妈妈,别再愁眉苦脸了,笑一下,庆祝我高中顺利毕业~”


“你志愿那事还不能就这么算了!为什么想进工学部啊?!等面试时学校会要你吗?!”


“我的偏差值还蛮高的,而且入学试题不算难,应该不成问题。”


“重点不是这个,你知道女孩子选工科将来多难找工作吗?!就算深造的话也……”


“妈妈,放心吧,总会有出路的。将来毕业要是没有企业要我,我就去基地工作呗。我的性别加上这个外表,基地要我的机会反而比日企还多点呢?”


“太过分了,老这么随便……你到底有没有对自己上点心啊……每次问你想做什么,你总是随心所欲地更改规划,完全不考虑后果……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


“人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活着呢?妈妈。”


她在期比期里洞窟前刹住了脚步,因为这句话回头看她。


小春不知何时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停下了,太阳令她的金发格外扎眼,宛如一个分割众人的孤独路标。那双温和清澈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仿佛要将她最深的自欺欺人从灵魂里抖落殆尽。


“妈妈莫非觉得,只要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项规划,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玩笑口吻,此刻变成犹如万钧之重的拷问,令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一点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她用尽全力去争取的前半生,到头以来,不过是横陈在废墟和病床之上的一个虚弱而冰冷的吻。


但是,小春这是什么意思?时隔多年,她终于开始怨恨她当年做出的选择和这些年的妥协,开始用一种隐形的方式指责她?


她也会在某一刻会对自己的母亲产生无法克制的失望和鄙视,并暗暗决定不要活成母亲的模样?


或是也在打心底恨着这个毫无仁慈可言的世界,厌恶着自己的出身和样貌,希望自己从未存在过?


她越发不安地感到一道强烈的沟壑在她们之间开裂,她惶恐地意识到,不论如何心怀侥幸,她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曾以为她是那个被抛下的、困在时间里的人,可是此时却发现,小春好像从一开始就留在原地,目送着每个人的离去,不曾向前走过,如同一颗落在坏掉的土壤里不曾发芽、不曾长大的种子。


心存侥幸、自欺欺人的从来都是她自己,小春则一直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所有的丑陋,从未移开视线。


“对不起……妈妈话说得有点重了……”

她将头低了下去,语无伦次地寻找着和解的出路,

“你想去北边读大学或工作就去吧,外面那么广阔,是该去闯闯,以后要是遇到没法克服的困难,不要独自扛着,累了的话就回来吧,妈妈会想办法帮你的……”


只是,不要丢下妈妈……她把剩下的言语吞回去。


在涌动的人群里,她感觉小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放心吧,妈妈。我也会谨慎行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她听见小春依旧是轻松自如的口吻,像是在哄她,

“不要露出那种难过得像是要哭了的温柔表情啊,今天,应是在欢笑里度过的一天,妈妈,你就放松自在一点,多多依赖下我吧。”


她们不再争吵和冷战,在微妙的和解里紧紧贴着,搀着彼此向前慢慢走去,视线里,“连接世代的和平之像”前,万众瞩目的太阳旗突然被拽下点燃了,在风中化为了一团灰烬。


“……竟然有人做了我小时候想做却没做成的事。”

看着鸡飞狗跳、哄哄乱乱的闹剧现场,她哭笑不得,朝那被众人冷落的和平之像深深鞠了一躬,

“看来活得久一点,什么事都会发生。”


“是啊……所以妈妈,你要心怀虔诚地等待下去,看镜头,多笑一笑。”



嘀嗒、嘀嗒、嘀嗒……



“震动了十年的连环悬案至今未能告破,美军宣布将和冲绳县警首次情报共享与联手合作……”


“出现在工厂的无名残肢已确认身份,被害者生前为旭〇会那霸组的帮派成员,有长期放高利贷、人口走私、性虐待的前科。据悉该工厂还涉嫌违法排污……”


“嘉手纳基地的轰鸣噪音审理判决已出,停止飞行和就将来遭受损害索赔的要求被驳回,上万名原告欲意提出二次诉讼……”


“本次关西的阪神淡路大地震,电视和广播成为内阁府其最大的信息来源,官方副长官声称是‘灾害对策基本法’等其他法律法规使得内阁难以立即采取行动,其原因是受社会党和左翼思想的影响,亦有议员声称自卫队延误出动是受和平宪法阻扰……”


“奥姆真理教成员在东京地下铁三条线路共五列列车上先后投放沙林毒气,造成约6300人受害者,其中13人确认死亡……有知情者声称自长野县松本沙林毒气事件后,警察厅内部相关部门早已对该宗教组织全面监视,却一直迟迟未动手搜查……”


“防卫大臣针对P3C基地建设的长篇演讲引发众怒,社大党、社会党、共产党、自民党、新生党县联统一发出史上最大抗议声明,要求其立即辞职的县民总誓师大会声称‘与军转法做交易是在把县民当乞丐’,首相与防卫厅长官今日于众议院全体会议上道歉,承诺会为基地问题努力……”


“上周冲绳的美军轮奸案依然未能寻到主犯,石垣和宫古一带即日起展开追讨美军暴行的集会……”


“名护市的边野古基地开发计划再次启动,负责北部振兴提案的市长今日已正式宣布辞职,在野党声称其疑似遭到内阁施压,抗议人群正蜂拥至县厅……“



黑暗里的水声越发清晰可闻,她循声走进厨房,开了灯。看见许久不见的小春正在水斗前洗手。


“呀,怎么回来也不和我说一声?这么晚了还不开灯……”


“妈妈,我怀孕了。”

毫无防备的惊吓尽头是两眼发黑,她身子一软靠在墙上,感觉自己终于迎来那个命中注定的、形同灭顶的宣告。


这时候,她绝望地发现,她平静的语气,与当年的阿绫简直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糟糕的反应,她本可表现得再淡定一点,她或许应该像个母亲一样表现出惊喜?可是她害怕听到她接下来的回答,她是否是受人胁迫,是否是出于自由意愿……


第一个问题总像诅咒横在她们之间,把所有的侥幸杀得干干净净:

“孩子的父亲是谁?”


“妈妈,这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要有自己的小宝宝了!这种感觉好神奇,妈妈她当年怀我就是这种感觉吧?”

谢花春坐下来切割着刚煎好的肉排,看上去心情很好,趁孕吐还没那么厉害时,她打算多吃一点补充营养,

“你觉得我的宝宝会不会像我一样有一头金发,还是像妈妈那样的黑发呢?医生说是双胞胎呢!我已经开始想名字了……”


“孩子的父亲知道吗?”

刀尖在她们中间发出尖锐的停顿,在她的脑子里划拉出无穷无尽的回音。


“对不起哦,妈妈,我忘了考虑这一点,让你担心了,不过放心吧,我和他是你情我愿的关系。”


“啊……那就好,最近你写信少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处呢,回来也好。”

她心里仍在忐忑不安,竭力挤出宽慰的笑容,

“不过真是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怎么谈了恋爱也不和妈妈说呀,进展还这么快,要把人家带回来让我见见呀!人家不方便?”


“是有点点不方便啦……我把他杀掉了。”


“唉?”


“亚伦说他爱我,愿意为了我死。我很感动,他们在清算逃兵役的人,为了不让他被抓住上军事法庭,为了阻止我们彼此分开,我只好杀掉了他。”

小春开始说出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话,

“妈妈,我就像是深海里的章鱼一样。雌章鱼为了分娩吞噬雄章鱼补充营养是在所难免的吧?”


“啊,对了,你也不用担心警方那边,我把池田先生填到了派出所外面的那条水泥地里了。”

她贴心地笑着,

“毕竟,难得他从北边屈尊来石垣视察,就不该搞职场霸凌。我就当帮玉城姐的男朋友一个小忙了,这样他总该能升职了吧?不然结婚开销好大呢……”


小春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她在外面的生活,小春说起了学院的教授,说起了工地实习,说起了怎么砌砖,怎么加固水泥,小春说起了工厂的图纸绘制和各岛的地图,小春说起了建材费用,小春说起了各种复杂的地形测绘,小春说起了许许多多她从未听闻的细节,小春开始炫耀她贴着心脏挂着的一节小指骨吊坠。


“天啊……我的天啊……你不是在说真的吧?你都干了什么啊!!”

这一次,她彻底崩溃了。很久以后,她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从刚才起混入大脑的嚎叫声正是出自自己,她已变得和母亲一样歇斯底里。


那一刻,她想起了阿绫,她的爱和体谅就是世上最强大的臂弯,面对小春,她悲哀地意识到,她果然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假如……假如是她的生母阿绫,她一定会不问原由、毫不犹豫地先给她一个拥抱,阿绫会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自己女儿处境的人……可是她无法绕开那些世俗的、太过世俗的细节,总是折磨着自己。


“这和身份无关,你怎么可以杀人!!”


“妈妈。”


谢花春用琉球的音节呼唤着她,她的声音仿佛像是投入太古的回音,波涛之中的神谕,冷静得让她发颤,


“大家其实全都是杀人犯,在这个无可救药的星球上,大家全都在直接或间接掠夺着他人的生存资源,我们是生来注定互相残杀、吮着别人的血泪为生的丑陋生命。没有人生来比别人更高贵或低贱。”


谢花春平静地说,


“妈妈,你认清事实吧,军方和警方要找的人就是我,你的女儿,是不折不扣的连环杀人犯,她已经杀了近百人了,仅仅觉得那样很痛快。再说了……狩猎者就应该做好被猎物反杀的觉悟吧?”


“住口……不要说了……小春……你一定是在逗我玩吧?你告诉我,你不是杀人犯,你没有做那些事……不要这样折磨我……”


“妈妈,你为什么要难过呢?我只是在做让自己快乐、让大家快乐的事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不要再骗我了!杀人有什么好让人快乐的!不要把这一切说得像是游戏一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十年前邻居在御岳里哭着祈祷的某一幕忽然闪现,让她终于连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瘫软在地,彻底丧失了所有争吵的力气。


小春试图抹平她的泪水:

“不要为我落泪……妈妈,既然你为难的话,那我去自首就会让你好受些吗?”


“不要!小春!不要离开……天啊……原谅我吧……我都让你遭遇了什么啊……”


那天,她找回了童年压抑的哭声,紧紧牵着她的手的哥哥、再也不会站起来的母亲、收容所教她唱歌的大娘、微笑摸着她的头的谢花老师、在人群中死去的舅妈、机场送别的前辈、病床上难以动弹的阿绫……现在即将轮到小春,所有的人都在陆续离她而去,在小春的怀抱里,她像一个孩子无助大声地哭泣起来。哭泣迟到了太多年。


阿绫,我们的女儿,是不是早已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亏欠了她太多太多……


她写着信,她再也不去想那些本地的公安会不会拆开信件审查了,


还是说,这么多年,我们只给了她恨的能力?阿绫……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阿绫……


阿绫不会再来到她的梦中了,她再也不会给她任何回音了,是她一厢情愿把阿绫捧上了神坛。她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惩罚。



小春在一个台风肆虐的夜晚提前临盆了。她们运气不好,去医院的半路车子涉水熄火,羊水破了,她不得不在车里亲自动手为她接生。恋慕玉城小姐的那位年轻警官冒雨跑遍了整个镇,带来了能帮忙的医生和推车的人手。


小春难产的时刻,仿佛是她一生里最虚弱的时刻。她艰难地唤着让小春不要放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第二个孩子的嚎啕声。


“妈妈,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了。”


“不要向我道歉,小春,不要道歉……你做得很好,我们马上要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下……”


“抱歉……妈妈,我有点累了……请原谅我吧……”

小春眨了眨眼,无奈地笑了,她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轻轻勾着她的头发,

“妈妈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呢……不过不染也挺好的……”


她感觉小春的声音越来越难听清,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试图让她暖和一点,这时却感觉她的唇贴上了她的耳畔。


“好想再去波照间岛看一次星星。”

小春趴在她的耳边,说出了最后的悄悄话,

“我好怀念那时的妈妈,和那时的我们三人……”


暴雨冲刷着岛屿,仿佛在不厌其烦地尝试将弥漫的血腥气洗干净。


收拾遗物时,她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早已被她遗忘在脑后的宝丽来合照,她一直都想把阿绫那天中弹的恐怖情形忘掉,后来,阿绫逝去后,她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那张照片,原来一直在小春那儿。


照片的背面粘着一张便条,幼儿园时期的稚嫩笔迹歪歪曲曲地写着:

我有两个妈妈。虽然这是一个有些辛苦的秘密,但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太阳升起时,她为小春做了最后一场梳洗打扮,小春明明曾是一个哭起来特别闹腾的孩子,如今躺在棺木里,却好像陷入香甜的梦境,嘴角还留着一抹沉默的微笑。


她抚摸着腕上的那条水晶珠链,感觉小春的体温好像还残留着。直到封棺前,她都守在边上,想着这说不定又是小春的一个玩笑。她不知道没有小春的黑色笑话相伴的第一天究竟要怎样度过。


不再哭泣的魔咒迎来终结,她的泪水从此变成回忆的仪式,填充着她支离破碎的心,令心中的疮痍不断地扯裂与再生。


人间再没有什么办法能扑杀一颗不灭的心,她的罪孽将同她一起销声匿迹,今生无法渡海到世界的彼岸。







太阳从他们的头颅落向脚踝时,影子在地面沉默地逶迤。死者在他们的背后爬行,漫步在海风里,她总能在人们的步伐下听见骨架和废墟的战栗声。为此,她选择慢慢地走,永远以落后他人的速度和步伐,牵着孩子们在小径上静静地踱步。


她们不是疯子,她们只是患了病,患病的肉体需要医药辅助和社会交流。可人们总以为放逐或监禁能治病。

小悠凝视着海面,冷静的神情像极了阿绫,她不厌其烦地重复,

如果没有人负责治病,人们就会过早地死掉,她们的心和肉体会枯竭。


她们不是死者,她们曾经生活在这里,是我们的一员,她们和我们一样曾在这颗星球站立、行走和爱。

小玲凝视着天空,走神的模样像极了小春,她不厌其烦地重复,

如果没有人负责记忆和纠错,死去的人就会再次死亡,她们将在此世迎来真正的消亡。


和平之础纪念公园的墓碑上,不分语种的名字正在海浪与钟声中沉寂。


“首相们大概不可能来这里参拜,祖国的花朵们正在温室里单纯地成长。唉,我们究竟要留下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呀。”

玉城胜勇看着林立的纪念碑,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洞窟’、‘疟疾’、‘集体疏散’、‘集体自决’也不让提了,‘虐杀’变成‘牺牲’,‘强迫’变成‘自愿’,连‘氰化物’、‘日本兵’都快变成违禁词了……真不知道这次抗议能坚持多久。”


“没有谋杀,没有凶手,没有共犯,没有疟疾,没有饥荒,没有镇压,没有贫穷,没有奴役,没有逮捕,没有独裁,没有侵略,没有强迫,没有洗脑,没有剥削……我们在被阉割的文字和记忆里,过着被阉割的人生,留下一片无人的和谐盛世。We were taking part in the future ashandfuls of dust and splinters of bone. (我们正化作一抔骨灰成为未来的一部分)【2】。”

男人看着远处圣洁的白色舍利子塔,伸出接住风中的一瓣落花,

“本世纪最后一个春天要结束了。婆婆,你看,连这些花都谢得那样快。”


她也向上望去,今年的早樱一夜之间就凋谢了,而刺桐花又开得过早,不知是否会挺过之后的连绵雨季。


“不会如他们所愿的啦。”

她说,

“今后,不会再有人一无所知了,这就是和平之础成立的初衷……请相信这种微小的改变将会扛住人们的绝望。”


“况且,我们不是还记得吗?不是还有很多人仍在为此奋战吗?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和平宪法就不会退出历史,我们终将抗争下去,在抗争中继续生活……我们必须用更多的时间赎回丧失百年的人性,终结罪恶的循环。”

她喃喃道,

“我相信,将来的世代,也总有人会不再依靠父母的常识和力量,用他们的方式去推动着世界的变革。”


“不是希望而是相信着吗?不愧是婆婆啊。我也得向您这心态学习。”

玉城胜勇哑然失笑,

“院里现在变冷清了,我一直都很担心您,不过现在看您这样我就放心了……对了,小悠还适应那边的新家么?”


“嗯,那对医生夫妇挺不错的,小悠很好学。”


“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玲了,她那个性子可太冲动了。”

玉城胜勇又开始担忧地叨叨念念,

“我在大阪重案组处理过的案子受害者三分之二都是女性和混血儿,现在校园霸凌也越来越严重了。小玲还是金发,更容易被人针对了!总之你别操之过急,领养家庭哪怕选夏威夷或巴西的移民家庭也好啊,距离远是远点,但环境总归好点……”


“不说这个了,你们后天就要启程去关西了吧?见到诺贝尔得奖主记得给我带份签名。”

她笑着岔开话题,

“这次支援人数应该够了吧?”


“够,绝对够!搞了那么多横幅,请了好多记者、律师,参与的志愿人数也肯定能占据一半旁听席。什么狗屁世道,都欺负到写书的人和书店头上了!”

男人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石,冲绳话骂着骂着又蹦出了大阪腔,

“文部省和那帮靖国支援团真觉自己高人一等,捂嘴不让说很厉害是吧?老子偏要到处说!一群敢做不敢认的败类!就他们声音响?!让他们见识见识咱冲绳支援团也是有血性的!”


“要不是小秋这小子感冒了,老婆大人也一块去了!”

注意到周围的视线,男人马上叹气,适度压低了声音,

“这臭小子一天到晚净知道给我添堵!眼前有个活生生的失败案例,居然还想不开要做警察,真是服了,就不该给小孩看太多动画片……”


“啊呀,后生可畏,当父母的可真没法左右孩子的意志呢。”

她忍俊不禁,

“我们院里之前的小清还说想当记者呢,说什么条子靠不住,要用笔杆子和那些黑社会战斗,差点没把我吓死。”


“啧,这一代真是一个比一个敢做梦,果真是宽松世代。我记得我那会满脑子里除了刷题还是刷题,成天就为了升学和就业发愁呢。”

男人闻言面露惆怅,

“我这辈子最高的战绩竟然就是揍了个包庇强奸犯的众议院议员……天哪,以前那些敢包围国会大厦和冲美军基地的废墟世代【3】和团块世代【4】咋那么猛?”


“哎呀,用过B元票的废墟世代就在你眼前呢。”

她耸耸肩,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能活下来,很厉害吧?”


“婆婆!不好了!小玲和岛袋他儿子又打起来啦!你快去劝劝呀!”


……



嘀嗒、嘀嗒、嘀嗒……



“民主党在本次大选中取得众议院480席当中的308席,成功控制众议院。民主党党代表击败麻生家族,于本周三的投票中获327票支持而当选,他将成为史上第一位民主党籍首相……”


“新任首相曾在竞选时提出‘美军基地应该撤出日本,或者至少撤出冲绳’,他是否能抗住美方压力兑现承诺,解决目前热议的普天间基地的搬迁问题?全国民众正拭目以待……”


“据相关知情人士透露,这位政坛新星的口头弹为‘政治就是爱’,多次其因古怪的发言被称为‘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外星人’,他本人很钟爱“宇宙人”的绰号,还设计成周边到处送人……”


“自民党今日在党总部召开记者会针对军事基地问题质疑首相,声称将在国会上严厉追究此事,如若首相不能在5月底之前妥善解决,内阁就应承担政治责任集体下台……”


“专案小组声称在首相的‘友爱政经恳话会‘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书上发现来自死人的献金资料,过去5年内至少有5名‘死人’持续10次捐款了约120万日圆的献金,该名册风波目前仍然在持续调查中……“


……



她在水池边用肥皂费力地搓洗着运动服,第五次捞起来时,记号笔涂鸦的“美军慰安妇生的ainoko(杂种)滚回你的国家!”稚嫩字迹总算淡得难以辨认。


“对不起,婆婆,我又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小玲把玻璃窗破掉的部分用胶带贴好了,正在她背后盯着镜中的自己看,

“下次我不会再让你付医药费了,学校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的。”


“小玲,不要为这种事向我道歉,你打得好,没必要为此感到羞愧。这钱啊,该花的还是要花。”

她努力让语气轻快,试图给她打气,

“我得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师傅收学徒,将来争取考个黑带三段……人在外面可不能被看扁了。”


“他们越是这样针对我,还是赢不过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的ainoko、konketsuji、hafu【5】……”

小玲笑了一下,用承诺般的口吻认真地说,

“婆婆,你等着瞧吧,我绝对会拿出比他们都要好看的成绩,活得比他们都要精彩。”


“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即使当最后一名也不要紧的。”

她在心中叹气,擦干手走过来梳理起她乱糟糟的金发,

“不管怎样,我只希望你在世一日,就能获得一日快乐。”


“……婆婆,能和我讲讲我的妈妈吗?你一定认识她吧。”

小玲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冷不防提问,

“我的妈妈也和我一样有着金色的长发吗?她也曾经被当成外国人吧?我想,她应该也很引人注目吧。”


“你的妈妈啊……我想想……她其实挺低调的……她大学学的是工科,很难想象吧?她不仅会开拖拉机混凝土机卡车起重机,图纸画得也漂亮,不用水平仪就能铺好平整又漂亮的瓷砖。我们的厨房就是她的杰作哦!”

她说着说着,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小春哼着歌把强奸犯的尸体糊进施工墙里的想象,心情有些微妙,总感觉这种事她真做得出来,可能还做了不少……对上镜子里小玲探究的眼神,那像极了小春的神韵让她打了个冷战,越说越心虚,

“咳……抱歉,我也不是很了解她啦,她长大离开福利院后,因为学业和工作的缘故总是要不停调动,很少回来。”


“……好吧,那妈妈的妈妈呢?”


“你阿嬷啊……她是冲浪爱好者。”

她想着阿绫那双再也没能站起的腿,面不红心不跳地补充,

“她在海涛上的姿态可美了,像是跳舞一样。在沙滩上更是不得了了……哎呀,当年我一个女人可是彻底被她迷得走不动道了,我可是她的骨灰级粉丝。”


“……婆婆,你这是在框我吧!编故事也好歹编得像样点啊!”


“小玲?你生气了?小玲,我说的是真的……对不起呀……”


“没有在生婆婆的气啦。”

谢花玲无奈地瘪了瘪嘴,

“明天我想去学冲浪。”


她的心又提起了。


“最近海边有很多男人吧?当心一点。”


“该当心的是他们啦,安室阿姨和她的学员们会陪我的,她们的训练班很有趣……她们也对我很好。”

小玲心不在焉道,

“我想变强,变得能独当一面,可以照顾身边的人,理解每个人的想法和感受……我想成为像安室阿姨那样强大、负责又温柔体贴的人。”


“既然这样,上次为什么又不愿意让我去和安室阿姨谈谈呢?”

她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想和那位安室阿姨成为家人的吧?”


小玲的目光微微闪烁,她慢慢地握住她梳理的手,垂头捡起了梳齿上的毛发。


“和我扯上关系的话,安室阿姨在这样的历史纪念日里也会被攻击的。”

她听见这个孩子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超然的平静说道,

“我总在任性地设想,人即使没有他人的扶助,也能活下去。虽然大家都习惯歌颂团结互助之类的美德,但其实每个人都表里不一,总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软弱和错误而不断地把伤害转移给他人……”


“人和他人有所接触,一旦关系定型了,反而会生出更多不幸……大家是怎么做到背负这些庞杂而沉重的关系网呢?或许是我还没准备好吧。”

她顿了一下,异样认真地抬起头,

“但是,今后我还想和婆婆继续生活下去。在这世上,我只要婆婆和姐姐就够了,不可以吗?”


“对不起,小玲。对不起……”


“婆婆,为什么突然这样、不要向我道歉呀。”


她看着小玲,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小春,年幼的小春,她那永远留在原地的小春,永夜里总是孤身一人、总是尽量藏着伤口不让她担心、微笑着送别的小春。她蹲下来搂紧了她。


“不……这一次,请什么都别问,就让我道歉吧……”


她很想告诉她阿绫和小春的事,可是万千言语哽在喉头,又咽了下去,到最后,她连述说的勇气也没有。


理想主义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法西斯和新左翼已经谢幕了,现在轮到新的面孔上台,世界的舞台上永远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围绕钱权的纷争永远换汤不换药,时代的车辙滚了又滚,不变的是永远在建设的施工路面,被雨水淋湿浆成一团的传单海报,从生到死始终盘桓在她们生活之上的噪音。


高山平了又起,起了又平,河流污了又清,清了又污,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年复一年,吉元先生的疯人院威胁再也不会让她有所动摇了。他病逝后,他的儿子接替了他的事业,也开始在人生某个时刻自动溃烂,逐渐与家族的权力圈子臭味相投。


他们开始流行起新的糖果,新的表演和新的梦想。


黄金花福利院就此关闭了。


有时,暮色将至之时,她坐在阿绫的轮椅上打盹惊醒,仿佛还能听见轮子在屋子里转圈打转的声音,阿绫和小春的心跳声和笑声,退而复涌的海潮声。午夜梦回之时,仿佛还能在枕边触摸到阿绫的手,她在空明的月光里舞动着双臂,对镜模仿着阿绫的神态和步伐,火神的线香明明灭灭,聆听着她一遍遍练习的祷词,在失落的语言和记忆里,她想象着阿绫与这具活动的身躯合二为一。


小清经常帮她送信,她开始操心起他们的恋爱进展,开始计划着给小悠订做琉装,悄悄筹备着小两口的婚礼准备,开始学着习惯生活的细水长流。闲着的时候,她就一封封地写信,破译起失落的文化遗稿,重新翻动那些辞典,耐心地回复每一封志愿者的来信。


她已经很习惯怎样扮演一个地方祝女,怎样指导每个新人的祈神舞步,怎样纠正那些礼仪细节,不论是历史的,文化的,语言的,音乐的……当海风吹起她腕上的水晶念珠的穗子时,她恍惚觉得阿绫和小春的守护灵就在她的身边徘徊,当三线的乐音蔓延在她的步伐里,她会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重返梦境,小春正在永夜里微笑着为她引路,手中火红的落花簌簌飘散,终点站着她朝思暮想的人。


阿绫,如果再见之时,她还想再轻轻地触摸她,吻她,执起她的手。

为此,她继续跋涉在那片白沙滩上,让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无限地向她的影子朝圣,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永远悬停在过去里。



她的肉身今生今世都无法离开这片生养她的废墟。



成片的珊瑚礁在红水污染中死亡,载着数不胜数死者遗骨的绵软土地在填海开发中沉降,最后一批濒危的海牛随着填埋的海草藻场一同消亡,超标的含氟化合物依旧流淌在日常饮用的自来水管里,战斗机仍会在试飞的某天随机坠落到附近的某所学校,台风中不断轮班倒接力静坐的人群仍在奋力抵抗着防卫厅庞大的取样勘测设备。


这一切都会成为一个不断降低痛苦阈值的习惯。人们日以夜继地在这片废墟上出生与死亡,从污染的土壤种植食物,吃着污染的食物,呼吸着污染的空气,听着污染的噪音,污染着一切的同时也过着被污染的人生。五十年,一百年,两个世纪……一直到太阳要燃尽,她们的母星最终将成为一片填满墓碑和弹坑的荒原,变成黑暗寂静里的一颗最小的原子。


她不再有力气走入那些数不胜数的集会、游行和采访里,现在,她活得比影子还像影子,她空空荡荡的身躯再也无法像那些年轻的世代那样发出愤怒的呼声,她变成了一个记忆的载体,听着体内心脏的运作,那咚咚的声音正趋衰弱,等待着某一天归零。


只有不变的歌声,依然会在夜里萦绕在梦境,流淌在记忆的海潮,等待着褪去的终幕。


记忆里的所有面孔都在流逝,正如那些建筑、那些山河、那些人影,终有一天,都将被抹平重构。人们会在形形色色的仇恨、歧视和纷争中获得新的力量,继续一往无前地生活,世界将永远年轻,更新换代。


9岁以前她把形形色色的口音和人脸记在脑中;


13岁的她把谢花老师教授的古歌谣烂熟于心;


16岁的她反复研究着人体最脆弱的细节和运作规律;


20岁的她将与阿绫共度的每个心跳瞬间念念不忘;


26岁的她跟着前辈一起把被背叛的痛苦铭记于心;


30岁的她沉浸在和阿绫一起养着小春的幸福里;


38岁的她把阿绫的模样刻在脑中夜夜梦回;


41岁的她试图让阿绫在人们心中永存不灭;


57岁的她会不时地想起小春的重量,一点一点抱不动小春的感觉、小春长大的每个模样;


67岁时她开始回忆福利院每个孩子的面孔,人生里的每一场离别……


而今她仍在对抗遗忘。时代的钟声敲响时,她因对抗遗忘,成为那个被忘却的人。她的爱恨连同那个世纪一起下葬。



从此,她永远目视着波照间的翻滚怒涛,徘徊在那片月光拂照的白沙滩,南十字星在遥远的天际指引着她,在海浪和星光里,她等着那延宕81年的死亡,等着回到生命原初那黑暗的洞窟。



—————TBC——————


本章注释↓

【1】《献给你的进行曲》(님을 위한 행진곡),又被称作光州之歌,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韩国左翼组织传唱的禁歌,有多语种翻唱版,在亚洲各地的工人运动和其他集会中广为流传,被誉为“亚洲的国际歌”。


【2】这句话玉城是改动了乔治·奥威尔《1984》的句子消极自嘲。原句出自段落为:

There is no possibility that any perceptible change will happen within our own lifetime. We are the dead. Our only true life is in the future. We shall take part in it ashandfuls of dust and splinters of bone. But how far away that future may be, there is no knowing.

(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可能发生任何显著的改变。我们是死人。我们唯一的真实人生在遥远的未来。我们将化作一抔骨灰成为未来的一部分。至于那个未来到底离我们多远,谁也不知道。)


【3】废墟世代:指日本1935-1946年间出生、携带战争记忆的一代人。


【4】团块世代:指日本1947-1949年间出生的战后第一代,又称“婴儿潮世代”。也是日本60年代中期推动经济腾飞、新左翼运动、社会运动的主力,经历了战后复兴、泡沫经济的繁华、泡沫经济破灭后的长期低迷期和两代人的失业潮,成为现今老龄化、老后破产的主要群体。


名柯如果按最早的漫画发表时间,里面的人物大都是宽松世代(1987-2004年间出生,以“重视人性教育”为教育理念进行教育改革培养的一代人),是泡沫经济和就业冰河期的亲历者。


【5】ainoko、konketsuji、hafu:日本常用的针对混血的歧视性蔑称。

史料记载,绳文时代前日本列岛称得上原住民的人种为阿依努人,大和从史前就由亚洲各族混血移民而来,并非太古之初的日本列岛原住民,且1639年起长崎就存在与西洋人种通婚的情况,并非单一民族制。(参考小熊英二《单一民族神话的起源:“日本人”自画像的系谱》)

一个起源于母系制的混血国度,数百年来排挤混血且厌女,挺幽默的,可能大多数男人的终极梦想始终是女人做陪衬的纯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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